聋哑人婚礼翻译成主角 高考崩溃遭就业歧视 健听人妻子不愿伺候

2022-11-05 星期六

白老师形容她的存在意义就是让“无声的婚礼”变成“有声的婚礼”,但作为唯一的纽带,她也有过差点没能将这两个世界连接上的经历。那是她印象最差的一次婚礼,说完入场词后,司仪‘瞧不起外地人’,用手肘推了推她,让她去台下站着,场面一度十分尴尬,新郎在舞台上着急地冲她挥手,一直扭头看她打手语。

正式流程开始后,白老师没有再理司仪,跳上舞台,给新人打手语做翻译。“那个司仪是真的不行,好多流程都省略了,交换戒指、双方父母领红包都没有,就觉得是聋哑人么,什么都没有。”白老师说,相对于健听人,这次的婚礼其实也少了一些环节。一般在仪式结尾都会有朋友送祝福的环节,但白老师主持了这么多婚礼,只有一个做伴娘的听障女生,要送花给新娘,主动说了几句简单的祝福。

这是语言带来的双向隔阂,也是“多数”对“少数”的压制。在绝大多数宾客都是健听人的情况下,听障人们很少会在舞台上比划一大串的手语,即使他们才是婚礼的主角。舞台像一座孤岛,翻译是唯一的船,婚礼的焦点错位,人们大部分时候都需要依靠翻译,白老师已经习惯了这种“尴尬地关注”,“咱们全社会不可能人人都去学手语是吧?”

爱情之外

家宇比佳佳大一岁,他们的少年时光,就是在白老师任教的特殊教育学校度过的。传统意义上的“青梅竹马”,无法描述他们的关系,少年记忆之外,还有二十多年无声世界里如同家人一般的紧密相依。

因为儿时注射药物过量导致神经性耳聋,家宇五岁,佳佳四岁时,他们都来到固原市第八小学上学。八小是固原市唯一一所九年制的寄宿制特殊教育学校,距离家宇的家乡海原县100多公里,在电视剧《山海情》中,上世纪九十年代,海原还是一片黄土飞扬的景象,到了2000年,海原县常住人口34万人,还没有一所特殊教育学校。

固原八小特教部有九个年级,全校不超过200人。进入班级后,他们将一直同班九年。这十多个同班同学,几乎是他们少年时期除家人外,最密切的、也是仅有的交际圈。这次婚礼的新人,家宇和佳佳就是特殊教育学校的同班同学,他们从小学、初中到高中,度过了整整12年的校园生活。

对于聋哑孩子来说,学校更特殊的意义是,大家都具备无声世界的触感。母亲记得,二年级时,家宇发高烧,老师赶紧打电话让她带回去治疗,但是家宇哭着不想回家,“特别爱学校,他是害怕我把他带回来就不让他上学了。”而佳佳家就在固原市,中小学时每天走读,但她在微信对话框里说:“回家算是孤独。”父母只会一些日常生活手语,佳佳放学回家很少和他们聊天。

语言隔绝了他们与外界的交流渠道,也无形中隔绝了他们与家人的亲密关系。“家长不会手语。”白老师说,甚至“有些家长为了让孩子像正常孩子一样,反对孩子学手语”。

婚礼前,佳佳跟着手语翻译老师学习“妈妈”发音。 安怡昕 摄

事实上,手语是听障人的“第一语言”,口语、打字对听障人而言都是“第二语言”,他们需要从如何让喉咙、鼻腔震动开始学习,从汉字的形状开始背诵记忆。

2020年初,新冠疫情爆发,这个地处西北边陲的小城也静了下来,就是在这段漫长的隔离期,年少时的青春悸动迅速升温,家宇和佳佳确定了恋爱关系。

但疫情让他们相聚,也让他们面临失散的危机。在长春大学特殊教育学院毕业后,家宇原本在长春的玉石雕刻市场做学徒,疫情使得长春玉石市场凋敝,他南下去广州四会学习雕刻。在广州,家宇身边没有听障人朋友,父母不同意佳佳远行,她拿着行李,偷偷一人坐飞机到了广州,她形容那是“人生第一次离家出走”。

“他挺辛苦,而且孤独!无法沟通!”“一个人在四会,没有朋友!”提起那时在广州学习雕刻的家宇,佳佳情绪激动了起来。

在听障教育者白老师眼里,他们无疑是幸运的,既是真爱又彼此适合。而她参与的婚礼中,许多选择出于无奈,只有两对是健听人和听障人结合,都是男方听障,女方健听。其中一对夫妻,结婚后生了三个孩子,在小儿子一岁大时,女方独自一人离家外出打工,男方找到白老师帮忙说情。

白老师提起这个事仍显得很气愤:“他媳妇说‘你也是个女人,你也能理解一个女人,我不能总是伺候一家子人吧’,你在外面打工也是伺候人,为啥自己家人不能伺候?”“男方家境挺好,在市里还有一套房呢。这女的就是丫鬟的身子小姐的心。”她最后总结道。

白老师时常接到这样的求情电话。她总劝健听一方多担待,她用“伟大”来形容踏入听障人婚姻的健听人:“他们要付出的和牺牲的比我们常人要多得多,要接受亲朋好友可能的歧视、嘲笑、瞧不起,他们的孩子将来也要接受这些问题。”但这种“伟大”,有多少是建立在爱意上?白老师含糊道:“应该也是看对眼了吧。”

“融合”

那场特别的婚礼结束后,海原夏日晚风凉爽,凉架上满是爬山虎,家宇、佳佳和朋友们聚在一起,饭桌上,听障朋友们骄傲地展示着自己的壁画作品照片,一面3米长的墙上,画着一幅壮阔的万里长城。

很多听障人从小学习艺术设计,画画、摄影等专业,相对来说,这些是最不需要沟通交流的特长,只需要把自己眼中的世界忠实地呈现出来。而家庭无力支撑学习特长的听障人,则流入了社会各个角落,汽车美容师、裱画师、流水生产线工人……不需要过多沟通的工作是他们的主要目标,比如家宇学习的雕刻,佳佳在学校做图书管理员。在狭窄的就业空间中,他们的选择非常有限。“社会给这些孩子关闭了通道。”家宇的爸爸刘正国说。

今年国庆,银川疫情封控,家宇在家里教佳佳写毛笔字,玩拳击。原本他们打算去鄂尔多斯自驾游,看看那里的玉石市场行情如何,但现在,他们只能等到佳佳的学校放寒假后再出发。家宇现在一边做外卖骑手的兼职,一边寻找玉石雕刻方面的工作。

在刘正国看来,儿子虽然失去了听觉与声音,也获得了一些东西。“有时候会觉得他们这样也很好,他们听不到,普通人的嫉妒、懒惰、抑郁,就不会进入他们的耳朵,他们的世界是很简单的。”

参加婚礼的聋哑人朋友们用手语交流聚会。安怡昕 摄

但同时兼任听障学生心理咨询师的白老师,却觉得“融合”更为复杂。即使听障人进入了聋哑人康复中心,这个专门为听障人而设的机构,也会受到隐形的歧视。

“之前我们培养出来的一个大学生,进入聋哑人康复中心,机构里只有两个聋哑人,其他正常老师和他们交流时,嫌麻烦,表情语言都会表现出来。聋哑人的视觉感官非常强,你对他的不屑或者说是烦躁,任何一个不好的表情,他们都能捕捉到。”白老师说,她清楚记得这个学生表达:为什么我是个聋哑人,为什么要活在这个世上?

也有家长试图让听障孩子像普通人一样学习生活。一个听障家庭选择让孩子带上人工耳蜗,在普通学校按部就班地上到高三,但到高考时全线崩盘。“他本来是这个群体的,非得要跟那个群体融在一起。”白老师对这种情况很痛心。“他们也有自己的思维,家长老师可能不太理解,觉得他应该像正常孩子一样,长期的压抑导致高考以后他心里崩溃了。”

来咨询时,白老师拉开那个学生的袖子,满胳膊划伤的血道。这些伤口是一个群体向另一个群体强行融合时留下的痕迹。

“他们毕竟有聋人特性,信息获取的渠道有障碍,思维能力还是有限的。就算是人工耳蜗,也没法让他们快速清晰地理解普通人的教学内容。”白老师形容给听障人上课,就像是给电脑里装程序,装了什么,他们就只能理解什么。“所以让他们理解句意很难,他们写日记时会说,床上有厕所,意思是尿床了。”

书面语的不畅通,也有学习手语的原因,手语是由简单的手部姿势、表情来表达,通常只表达关键词,多余的连接词会被省略掉。长时间使用手语思考,他们的交流会变得尽可能地直接高效,这种直接呈现在日常的人际交往中,就是“不懂人情世故”,在社交平台上,曾有一篇关于听障外卖员的帖子爆红,博主吐槽外卖员的短信语气十分生硬,有些过分。

评论区有人科普听障人没有“语气”的概念,语序和表达和普通人不一样。也有人评论道:“不应该因为聋哑人是少数群体,就要适应健全人的语言规则,既然初心并无冒犯的意思,多些善意和包容,相互理解即可。”

事实上,在家宇与佳佳那场“无声”的婚礼里,曾出现过一个特别的词汇发音。

在仪式前一天彩排时,白老师曾把佳佳的手按在自己的喉咙上,让她熟悉发音的震动频率——舞台上,司仪问:“无论贫穷富贵,无论疾病或者衰老,新娘,你愿意永远陪在身边这个男士身边吗?”

现场嘈杂,在众人的掌声里,新娘佳佳面对着白老师笑,那句发音她练习了很久,微弱而坚定:“愿意!”

(文中新人为化名)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原文地址:点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