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冰墩墩、玲娜贝儿里的人

2022-04-03 星期日

▲  2019年9月17日,冰墩墩在2022北京冬奥会吉祥物发布仪式上亮相。 (视觉中国/图)

全文共5985字,阅读大约需要14分钟

  • 人们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这些人偶服里的神秘人物,他们的身份往往不公开,外界甚至无法得知有几个人在轮流扮演,有人干脆称他们为“内胆”。

    “如果吉祥物带给你快乐,不建议大家去深究里面到底是谁,角色就是角色,扮演者就是扮演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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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周末记者 李慕琰

南方周末实习生 王瑞雪

责任编辑|邢人俨


曾文麒刚被拉去排练的时候,没有服装,没有灯光,他不知道自己要演什么。北京冬奥会开幕式的培训持续了三个月,过程中他才慢慢得知,自己的任务是扮演吉祥物——一只叫冰墩墩的熊猫。


他是北京舞蹈学院的大一新生,见到冬奥会招募就热情地报了名。由于保密规定,直到开幕式播出,他才告诉家里人。曾文麒的父母看的是重播,仔细从六只冰墩墩里辨认他。


“这个玩偶你拿回来两只没有?”


“我抢不到。”


扮演过冰墩墩的曾文麒也和大部分人一样,没有预料到冰墩墩走红,很快已是“一墩难求”。


近几个月,前有主题公园的玲娜贝儿、威震天,后有官方吉祥物冰墩墩、雪容融,吉祥物人偶的蹿红程度超乎想象。对于那些不熟悉的人来说,它们就像有人气、无作品的流量明星,忽然闯入了大众视线。


疫情之后,即使迪士尼不允许和人偶进行身体接触,还是有无数人排几小时的长队,去和玲娜贝儿们说上几句话,甚至激动得痛哭流涕。


迪士尼幻想工程资深故事编辑Charlie Watanabe分析,这些角色触及了“无数人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除了因为亚洲游客对于可爱事物更容易产生共鸣之外,也与达菲和朋友们带来的安抚和慰藉感受有关。尤其在过去几年里,所有考验和磨难都教会了世界懂得很多关于我们生活中真正想要和需要的东西——安全、健康、舒适,还有与家庭、与朋友之间的情感。”


然而,流量明星有“塌房”的危险。玲娜贝儿对游客不耐烦、威震天拒绝合影等等,都引发了如何区分角色和演员行为的争论。


人们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这些人偶服里的神秘人物,他们的身份往往不公开,外界甚至无法得知有几个人在轮流扮演,有人干脆称他们为“内胆”。


在南方周末记者的采访中,大部分受访者都认可的称呼是“人偶演员”。其中一位很介意被叫做“玩偶”,“会觉得好像我们做这个事情挺幼稚的”。


吉祥物演员郝伟翔认为,五花八门的称呼背后反映的是这个职业在国内的认知度不高,“当介绍我是一个吉祥物的演员,陌生人第一耳朵听见就会一愣,他可能脑子里想:这还能是一个职业?”


1

“为什么要脱衣服告诉他

里面是个人?”


郝伟翔是北京首钢男篮吉祥物霹雳鸭的扮演者,六年来参与演出一百多场。据他观察,CBA球队的全职吉祥物演员很少,大部分都是兼职,他常常看见有人表演完,直接摘下头套坐在一旁休息。


在主题公园里,人偶演员要接受相对专业的培训,对职业行为有更严格的规定。刘路曾在广州一家大型游乐园扮演了七年吉祥物,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公开摘下头套可能会遭到处罚,严重者甚至直接被开除。


迪士尼乐园是最早完善这类职业规范的公司之一。在一段1976年公开的培训录像中,迪士尼乐园对演员做出了不说话、不暴露里面的真人、保护孩子的安全、尽量站在宽敞地点等规定。据外媒报道,迪士尼的禁忌还包括演员不能在后台拍照、同一个角色不能同时出现等。


就像魔术师一样,人偶演员有自己的保密原则。保密的范围并不总是一致,有人不愿透露头套里的构造,有人拒绝告知演员的性别,但可以说殊途同归都是为了保护观众的沉浸感。一位媒体记者向某主题公园提出采访请求,工作人员认真答复她:“人偶是真实存在的,不是演员扮演的。”


一些情况下,保密协议需要明文签署。例如,北京冬奥组委法律事务部的武雨佳曾公开说,在吉祥物出现的动画电影中,北京冬奥组委与制片方签订了协议,包含“使用冰墩墩、雪容融形象时不能说话且应当性别中立”的条款。


其实,人偶演员不能说话的规矩最早源自1960年代的一场意外。据前迪士尼员工讲述,一位饰演高飞的演员开口说话时不小心误用了大灰狼的声音,为避免在儿童观众面前引起类似混乱,才增加了此规定。


日本非官方吉祥物船梨精是个例外,它非但开口说话,而且以吵闹和话唠闻名。船梨精在2013年爆红,是日本各地区吉祥物总选大赛的冠军。它还能拍广告、出演电视、召开记者发布会,公布自己的出场费是“一千个梨子”。


大部分人偶只能尽力用肢体语言和观众交流。邓俊洁是上海海昌海洋公园的人偶演员,游客的有些问题不容易应对,如果被问“里面是男是女”,可以用角色的性别来回答。但如果有人问“里面是机器还是人”,那就得假装听不懂了。


冰墩墩走红之后,有一位扮演者在社交媒体公布自己是“冰墩墩本墩”,引发了争议。刘路对此表示厌恶,他认为这个行为“绑架了冰墩墩的形象,扮演者和角色就捆绑了”。


“吉祥物最重要的是保护孩子们的童真,他认为你是一只吉祥物,你为什么要脱衣服告诉他里面是个人?你其实不代表你自己。”郝伟翔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发现国内吉祥物的服装制作还不够精良,有时甚至会暴露演员的肢体。


吉祥物演员接受采访或公开身份并不少见,2018年平昌冬奥会期间,一位欧洲记者采访了吉祥物白老虎的扮演者,并且亲自穿上人偶服,体验了演出的工作。


公开身份的边界究竟在哪里,从来没有明确的答案。2015年,迪士尼公司下发明文规定,禁止演员对外披露自己扮演的卡通形象。不久后,奥兰多工会代表迪士尼约1200位演员向美国劳资关系委员会发起投诉,称这样的保密规定属于不当劳动行为。


工会主席对媒体表示,“迪士尼公司没有约束员工在社交媒体发布照片的权力……公司突然想假装那些戏服里面没有人,以为法律管不到主题公园。”


刘路曾参与过游乐园安排的视频采访,不过他拒绝将角色的服装摆放在旁边。他认为演员可以公开身份,但应该尽量将角色和自己分开,“至少我不会破坏别人对吉祥物的美好的幻想”。


玲娜贝儿出道于2021年9月29日,是迪士尼达菲家族的成员之一,角色设定是一只爱冒险的粉色小狐狸。出道不久,玲娜贝儿即成为“顶流”。 (视觉中国/图)


2

“你得全身动起来”


刘路是一位游戏测评工程师,2011年偶然的一次假期,他和朋友一起去游乐园玩,遇见了一只以老虎为原型的人偶(为了保护角色,这里匿名为“大老虎”)。大老虎把刘路拦在门口,要和他玩,不让他离开,“感觉它好像舍不得我走”。


刘路感觉自己爱上了大老虎,大老虎好像也喜欢他。他办了年卡,经常去看它,后来干脆去应聘,希望成为无偿的人偶演员。之后七年的大部分节假日,刘路都会到游乐园扮演大老虎。


第一次试演,刘路手足无措,尽管事先做足了准备功课,他还是太紧张。他在一位老演员的带领下出场,表现得很木讷,不过也恰巧符合角色的憨厚性格。


挑选人偶演员时,有舞蹈或武术功底者往往更有优势。2008年奥运会上,206名志愿者扮演了福娃,其中许多是北京体育大学武术学院的学生,这些“功夫福娃”穿梭在赛场中,偶尔展示一套拳法。


邓俊洁从9岁开始学杂技,22岁那年,在海昌公园遇见了小海狮卢克。她从杂技团辞职,加入海昌。海昌的筛选标准是1米5至1米6之间,体能好,符合条件的演员多为女性。女演员扮演男性角色时,要养成男性的站姿,握手时加大力度,让人看出是男生。


上海海昌海洋公园一共有12位人偶演员,轮流饰演十几个不同的角色。从上午10点至下午5点,每隔一两小时出场一次,每次时间不能超过15分钟。正式表演前,演员们要接受一个月左右的培训。除了对每个角色的人设进行详细了解,培训还包含情绪表达和肢体表达,就连如何从人偶服里正确地向外看,都有专门的视线练习。


日本早在1985年,就出现了专门的吉祥物培训学校。日本是吉祥物大国,据估计仅地方政府的官方吉祥物就有四千个,加上其他民间或其他机构吉祥物,数量可达上万。就连监狱或厕所都有专门的吉祥物。


资深吉祥物表演专家大平长子开设的培训学校里,课程包括舞蹈和表演两个部分,既要学习基本舞步和肢体动作,还要掌握各种角色和各类场景的不同演技。培训费用2.7万日元(约合人民币1413元),一共12节课,半年内上完。


在国内,很多兼职演员没有机会接受培训。郝伟翔本职是花样篮球教练,接手吉祥物演出后,球队经费有限,就连服装都需要自己找人制作。他认为做好吉祥物演员需要天赋,“不能表达语言的情况下,如何用肢体和他们打招呼?比如你做一个动作,对方就知道要起跳跟你撞一下。如果找一个普通的兼职演员,他站在场地中间,一看四周那么多观众,他脑子都是发懵的。”


吉祥物的很多动作都是预先设计和排练的结果。熊本熊的标志性捂嘴动作大受欢迎,抬脚动作则受到米老鼠的启发。南京青奥会吉祥物砳砳会排练摔倒,时不时摔一下是必备的卖萌项目,有时会摔得爬不起来,直接被同伴拖走。


经过主管队长的指点,刘路发现,表演一个简单的挥手动作都会有截然不同的效果。如果只是举起手摆一摆,看上去就很僵硬,要把整个手臂举起来挥舞,才会显得更加热情活泼,“说白了,你得全身动起来”。


笨重的服装让活动受限。冰墩墩的衣服厚重,腿很短,曾文麒在里面无法抬起腿走路,得用脚蹭着地面往前挪。


冰墩墩临上场前三周,临时更换了全新的服装,变得更重了,每次穿脱都需要两个服装老师配合,花费二十分钟。待在服装里四五分钟,向外看的窗口就会蒙上呼出的湿气,里面配备了一块小抹布,曾文麒时不时就得悄悄拿起擦一擦。


最大的难处还是闷热,日本曾有报道,2019年8月,一位男演员穿上16公斤的人偶服在室外排练舞蹈,不幸中暑死亡。


邓俊洁的演出服重达15斤,要两个人才能搬得动。有时候汗滴到眼睛,导致眼睛睁不开,她也不能甩头,只能使劲眨眼,把汗挤出去。每次脱下演出服都是汗流浃背,后台会备有一瓶冰水。


外界盛传人偶服里配有电风扇,其实并非事实。虽然海昌给演员发放了电风扇,但基本没人使用,“如果游客去跟它抱抱的时候,听到它身体里面有异响,可能会不太舒服。”邓俊洁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人偶演员把虚拟世界的人物带到现实生活中来,我们要保护那份童真。”


左:卡通吉祥物是很多大型主题公园的标配,它们有完整的人物设定,经常和游客互动。卢克(左)和帕姆是上海海昌海洋公园的七只吉祥物之一。右:上海海昌海洋公园里,一只名叫波波的北极熊。 (受访者供图/图)


3

“演员有成千上万个,

但大老虎只有一个”


和所有演员一样,人偶演员的任务是揣摩角色,演绎出角色的个性。刘路所在的游乐园,主管人员会根据演员的特点分配角色,有一位个性活泼的微胖同事,绝大多数时候就被安排扮演一只胖老虎。


邓俊洁喜欢挑战和自己性格相反的角色,最初吸引她的海狮卢克,设定是有点小自恋,手上拿着放大镜,喜欢发明创造的好奇宝宝。演它的时候,动作要干净利落。


冬奥会开幕式编导给饰演冰墩墩的六位演员下达了任务,要找到熊猫憨态可掬的感觉。曾文麒看了很多动物园熊猫视频和动画片中的熊猫形象,他认为投入至关重要,要把情绪调动起来,相信自己就是一只大熊猫。


“别看外面看不到人在里面干什么,这真的是一个很神奇的事情,也是作为演员的职业操守:你怀着不一样的心情和情感去做这件事,别人从外观看起来肯定不一样。”曾文麒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穿上人偶服,即便内向的人也可以敞开自己。“穿上这套人偶服以后,可以无限去表达,反正也没有人知道里面是谁。”邓俊洁说。


刘路自认不适合做人偶演员,他性格害羞,身边的朋友都说他不苟言笑,过于严肃。慢慢他发现游客对人偶的接受度非常高,小小的恶作剧都能让他们很开心。经验一多,和游客互动时自然而然就会做出反应,“只要变身了以后,就觉得不是原来的自己”。


几年下来,刘路发现这份工作悄然改变了他的性格。原本他从不喜欢和陌生人打招呼,渐渐地,他变得开朗了。


一部纪录短片拍下了郝伟翔表演霹雳鸭的间隙,在电梯里安静地垂着头,一走出电梯,立刻恢复了活泼的样子。郝伟翔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那相当于比赛上场前的休整时间,“穿上那件衣服,我的使命就不是做我自己了”。


生活中当然有状态不佳的时候,邓俊洁说,角色性格已经印刻在身体记忆里了,惯性会让她如常地表演。“有时候演之前很丧,真的演着、跳着,看到游客们对你很热情,看到别人开心了,你会变得发自内心的开心。”


游客拍打人偶头部的事件时有发生,人偶服构造复杂,容易致使演员受伤。刘路形容被拍头的时候,就像脑袋装在吊钟里被撞了一下,会突然耳鸣。即使这种极端情况下,演员一般也不会做出过激反应,刘路采取过最激烈的反抗,就是拒绝和当事游客合影。


大部分时候,人偶演员的体验是友好的。有一次演出,一个八九岁的男孩一直在旁边默默地看着邓俊洁,直到其他人合影完毕,他从贩卖机买了一瓶水,递到她面前。按规定她不能收下这瓶水,她一直抱着男孩,向他表达喜爱。


演员的个人发挥可能会给角色带去意想不到的增色,例如在不同国家的迪士尼乐园里,同一个角色会表现出微妙不同。


郝伟翔刚开始扮演霹雳鸭的时候,压力很大,找不到状态。有一场首钢主场比赛赢了球,他慢慢找到感觉,把平时吊儿郎当的走路姿势带进了角色里,让人感觉霹雳鸭懒懒散散,有点个性。


他认为霹雳鸭的人设就是北京人,有一场比赛,霹雳鸭穿着长衫,提着鸟笼出场,活像一位北京大爷。郝伟翔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首钢是北京的球队,“北京老少爷们都希望进场之后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霹雳鸭难免有了郝伟翔的个人印记,“这样是不好的,因为吉祥物是要去个人化的,它应该有一个标准化的东西,但是我要是非纠结标准化,那可能就很少有人能演了”。


在刘路看来,不同的人偶演员只能演得大同小异,“演员不是机器,他一定会带入自己的个人的行为模式进去”。他相信人偶演员和角色能相互促进,演员使角色变得更加立体。


扮演大老虎这七年,刘路觉得自己陪伴了它的成长。他从来没有问过第一次和他互动的那只大老虎究竟是谁扮演的。“如果吉祥物带给你快乐,不建议大家去深究里面到底是谁,角色就是角色,扮演者就是扮演者。”他对南方周末记者强调,“我不代表大老虎,大老虎的演员有成千上万个,但大老虎永远只有一个。”


在国外,吉祥物的人设可以在现实世界延续下去。吉祥物熊本熊在日本熊本县担任营业部长兼幸福部长的职务,后来还结婚生子。郝伟翔盼望霹雳鸭也能成家立业,想为它在球场里策划一场风光的婚礼。


疫情之后,CBA的吉祥物表演暂停,郝伟翔很少再上场。他经常梦见自己重新站在霹雳鸭的身体里,从它的两只眼睛里看赛场。


刘路两三年没回过广州了,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突然很想回去看看,但由于疫情被迫取消了行程。他曾尝试过半年全职表演,每天工资只有一百多元,实在无法养活自己。他觉得回不去那时的生活了,但也说不上特别悲伤,“早晚都要离开的,没办法做一个梦就做到醒不来”。


(应受访者要求,刘路为化名。感谢劳汝洁对本文提供的翻译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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