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访印​度华人​街:华人社区日渐凋零,疫情和中印冲突让华人遭更多歧视

2021-03-03 星期三

作者|罗瑞垚(发自印度加尔各答)编辑|漆菲

印度东部港口城市加尔各答郊外的唐格拉村(Tangra),曾是大片的沼泽和荒地。六七十年前,一群客家人来此定居,给它起名“塔壩”,慢慢发展成了目前印度最大的华人定居点。

除夕夜的塔壩唐人街

2月11日除夕夜,华人小伙儿陈彼得(Peter Chen)站在塔壩村培梅中学的院子里,等待新年庆祝活动的开始。他用手机给朋友直播起眼前的灯饰,嘴里说着流利的泰米尔语。

陈彼得是在加尔各答长大的第四代华人,出生后,父母搬到南部港口城市金奈,在那里开了一家中餐馆。他在金奈长大,学会了当地的泰米尔语,家里平日也说客家话,但普通话只会说自己的中文名陈永源。

因为工作关系,陈彼得每个月都要往加尔各答跑,这次刚好赶上春节。“每年过年我都会回来,只有这里才有过年的氛围。”他说。

陈彼得是少数的幸运儿。由于疫情造成的旅行限制,大多数移居海外和其他印度城市的华人都没能回来,往年的春节活动会持续三四天,今年也格外低调。

“今年是最冷清的一个春节”

除夕夜当晚十点半左右,培梅中学门外终于传来了锣鼓声,第一支舞狮队伍来了。

按照往年传统,舞狮队伍要先到学校顶楼的关公庙祭拜,再一路游行到100米开外的迦梨女神庙外进行表演,最后去塔壩的华人社区挨家挨户拜年。

培梅中学拥有超过90年的历史,10年前因学生太少停止办学,从此变成华人的节日活动场所。如今,一些房间和楼梯正在进行改造。“学校看起来还很新,但在这里上过学的人都老了。”陈彼得告诉《凤凰周刊》,他父母都是这里的学生。

位于三楼顶层的关公庙保存完好,供奉着关公和财帛星君两尊神像,供品除了橘子、苹果等水果外,还有在印度极受欢迎的Maggie方便面。除夕夜,陆续有人前来祭拜,点上三两炷香,在功德簿上写下自己的中文名。

除夕夜,来塔壩村培梅中学关公庙祭拜的华人

不远处的迦梨女神庙也由一位华人打理,里面供奉的是孟加拉人喜欢的印度女神和湿婆神,供品却颇为中式。负责打理寺庙的陈一胜(音)用不太熟练的中文介绍说,寺庙已经有60多年历史,过去19年都是他在负责,周围的居民都会来祭拜。

接近午夜时分,舞狮队成员慢慢在寺庙门口聚集,他们穿着各色T恤、举着印有“传奇战士”“火凤凰”等名字的旗帜。

舞狮的人大多是华人面孔的年轻男孩,穿着时尚、染有各色头发的华人女孩们负责敲锣打钹,也有不少深色面孔的本地人参与其中。虽然四支舞狮队的表演明显称不上专业,道具也显得老旧,但并不妨碍观众们兴奋喝彩。周围的人越聚越多,大概有六七百人,把路口挤得水泄不通。

塔壩唐人街的舞狮队

像陈彼得一样,很多围观的华人拿起手机拨打视频电话,给远方的亲友传递喜气。表演结束后,人们逐渐散去,也有人留在原地,像在等待着什么。陈彼得说,往年住在二楼的华人会用竹竿吊着青菜和红包,从窗口伸出来,舞狮队会表演摘青菜,“但今年不会有了吧”。

69岁的陈一胜也觉得,今年是人最少、最冷清的一个春节。“因为疫情,很多老人都在家里不出来了,大家也不去拜年了。”

中印战争前大批移民来印

今年42岁的弗朗西斯(Francis Yee Lepcha)是加尔各答的第三代华人。他的祖父原籍广东,外公来自上海,他们都在移居印度大吉岭后娶了当地的绒巴族女人,之后搬到加尔各答。他的父母也是在加尔各答的老唐人街(Territy Bazaar)相识的。

弗朗西斯(右)在介绍老唐人街

绒巴族(Lapcha)是印度东北部的土著民族,外貌与华人相似。1962年中印战争发生后,弗朗西斯的父亲害怕被驱逐,隐去了原有的中文姓氏余(Yee),扮作绒巴人。到了他这一代,才把“Yee”作为中间名予以保留,绒巴姓也继承了下来。“到了我这一代,已经不知道还剩多少中国血统了。”弗朗西斯笑着说。

弗朗西斯的祖父是在中日战争期间移居印度的。据史料记载,最早定居印度的华人是一个叫杨大钊(音)的水手,他从中国带来了一些契约劳工。后来,因为中英印海上贸易的便利,很多华人从东南沿海乘船来到印度,定居在港口城市加尔各答。20世纪初,有记载的中国移民为1640人。

中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期间,加尔各答的定居点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华人移民,这一数字在1962年中印战争爆发前达到顶峰。

“当时有20多个会馆,最多的时候有8万多名华人(注:民间公认约5万人)。”老唐人街会宁会馆的主席陈耀华告诉《凤凰周刊》。他掰着指头数,附近曾有两三所小学,还有一家中国银行,他的祖父在那儿做过会计,另外还有两家华文报纸。

这些上百年的会馆散布在老唐人街四周,聚集了祖籍同源的华人——比如四邑会馆的馆员是广东江门人,东安会馆是东莞和宝安人,南顺会馆是南海和顺德人。这些会馆的英文名都是“教堂”,但其实与基督教无关,供奉的大多是观音和关公像。

会宁会馆起源于1908年,会员都来自广东四会。会馆里除了寺庙和社交空间之外,此前还为刚到加尔各答的单身汉提供落脚地,也为即将临终的老人提供住处。

老唐人街的会宁会馆

陈耀华曾从父母口中听过会馆早前的历史。比如,虽然一般会馆都算是同乡会,但志兴会馆几乎所有人都可以加入——它本是个武馆,当初为了孙中山而建,用来在海外募集资金支持他革命。

新中国成立后,老唐人街的华人也分为两派。“一派支持大陆,一派支持台湾。”陈耀华说,“春节的时候,只要两派龙虎队相遇,就会打群架。”

打架斗殴在当时的老唐人街屡见不鲜。各会馆自成帮派,无论是生意竞争,还是恋爱纠纷,甚至溜进其他会馆参加舞会,都可能引发斗殴。

“那会儿连警察都不敢来这里。”在老唐人街开餐馆的詹姆斯·李(James Lee)说,当时老唐人街还卖鸦片,直到后来政府在中间修了一条路,治安才慢慢好了起来。

当时华人的生计也按祖籍划分——广东人多做家具内饰,湖北人做牙医,上海人开干洗店,客家人从事制革业。

因为种姓原因,一般只有穆斯林和低种姓的印度人才从事皮革业,客家人来到加尔各答后,迅速占领这个行业,鼎盛时期开了350多家制革厂。2001年皮革厂因为污染原因被封,客家人又迅速进驻餐饮业,把中餐厅开遍全印度。

老唐人街的一家中餐馆

“老唐人街和我小时候相比几乎没什么变化,只是华人都离开了。”弗朗西斯告诉《凤凰周刊》,先是从事皮革业的客家人都搬去了塔壩,接着年轻一代

弗朗西斯的家庭相册

时代变迁影响了华人的求学选择。在弗朗西斯父母那一代,老唐人街还有两三所学校,用中文教学。到了他这一代,中文学校已经停办,他去了英语教学的基督教教会学校。读完高中后,他组了自己的乐队,现在是一名歌手。

“我父母可能以为我会开餐馆、做木匠,或者去当海员。”弗朗西斯说,出国是很多年轻人当时的第一选择。中印战争爆发后,当地华人有很大一批去了海外,数千人被驱逐回国,还有数千人被关进集中营。“战争之后,他们被孤立、攻击,且无法与当地政府沟通。”

弗朗西斯的母亲就被关进过集中营,那时她才10岁。一年后,外公托关系把她救了出来,母亲的妹妹却被遣返中国。几十年后,姐妹俩终于得以在香港相见。

华人社区昔日繁华不再

弗朗西斯在唐人街长大,舞狮是他少年时最喜欢的仪式。倒不是为了狮子,而是挨家挨户拜年拿的红包,足够他去歌舞厅跳上三四晚。

塔壩唐人街的舞狮队

“当时我想,我一定要在唐人街春节派对的舞台唱上一曲。”弗朗西斯告诉《凤凰周刊》。

但没等他在音乐界混出名堂,春节歌舞厅就随着华人的凋零而迅速衰落,原本连续四天彻夜蹦迪活动缩减为两天,参加的人也减少了。1999年,他终于有机会受邀表演,那晚却没有多少人来,又过了两三年,整个活动也被取消了。

每逢春节,一些定居海外的印度华人会回到加尔各答,只为了这里的年味儿。“在其他国家,他们既不属于中国人,也不属于印度人,只有在加尔各答才有归属感。”弗朗西斯说,今年很多朋友都没回来,为了安全起见,他也决定不去舞狮拜年,只和朋友简单聚聚。

除夕这天,母亲在家里贴上对联、点了熏香和蜡烛。“除了这个节日,她也没有其他可以遵循的、属于自己的传统了。”弗朗西斯补充说,“我们甚至不知道现在中国人是怎么过年的。”

塔壩华人家庭除夕夜的摆设

因为疫情,每年在塔壩唐人街举行的春节联欢活动改成了美食节,在培梅中学举办,买票入场。弗朗西斯也受邀在大年初三这天表演,但他在老唐人街的朋友们兴趣寥寥。

大年初一下午,弗朗西斯前往好友特雷弗家参加聚会。特雷弗家是做家具的,家中装修现代简约,没有丝毫本地元素。音响里放的是美国流行歌曲,年轻人们用英语和印地语聊着天。

因为工人罢工,詹姆斯的餐馆只能关门歇业,往年海外华人都回来过年,春节生意会格外红火,也是他和海外的老朋友们难得的相聚机会。“今年是我们第一次不聚会了。”他说。

詹姆斯的父母在1935年来到印度。他还记得小时候,春节之后的第一个和第二个周日,华人都会去附近公墓祭拜,节日期间的每天上午还去会馆的寺庙上香。这个习惯他保留至今。

“我们还困在过去,遵循的是老一辈中国人的传统。”詹姆斯说,像他这样的印度华裔自出生后就没去过中国,对中国的了解还停留在孙中山时代,对于现代中国知之甚少,“就和ABC(在美国出生的华裔)一样”。

在弗朗西斯父母的时代,会馆是很红火的场所,清早拜神、傍晚搓麻,华人们都聚集在会馆,他小时候也经常和小伙伴们在里面打牌。

时过境迁,这些上百岁的会馆外观和内饰几无变化——几乎都在最显眼处挂着孙中山像,但早就人去楼空,只剩下一两位上了年纪的理事照看,春节期间也门可罗雀。

陈耀华感叹,年轻一代华人对会馆越来越不感兴趣,平时聚会也不来,“连(会馆的)历史也不知道了”。他想从主席位上退休,却一直找不到人接手。

老唐人街的东安会馆

会馆逐渐变成了一种象征,从前有上千名会员,春节、中秋节、端午节都会组织活动,十张桌子坐得满满当当;现在只剩下二十多户会员,寺庙也只在上午开放。

陈耀华估计,加尔各答的华人如今也就剩下2500人到3000人,还有一些华人在孟买、班加罗尔等城市。

除了人数越来越少,华人社区也越来越分散。除了搬去其他城市外,加尔各答老唐人街和塔壩的华人也没有太多交集。

在弗朗西斯看来,经济水平是一个重要因素。“一般来说,客家人普遍更富裕,一些华人在为女儿挑选夫婿时,要么选客家人,要么就是加拿大华人。”他说,相比来说,老唐人街的华人一般倾向于找印度东北邦的人或尼泊尔人。

相比老唐人街的沉寂,塔壩村的客家人数量较多,很多人也保留了过春节的传统。

塔壩村的华人廖圣宗介绍说,除夕这天,家里会贴上对联和其他装饰,制作麻花等传统小吃。在早晨和午夜时分,全家人都在父亲的带领下,手持熏香向先人祭拜。年夜饭也是重头戏,鱼丸、白切鸡、鱼翅汤等广东传统菜色统统都摆上桌。“到了午夜十二点,我们会点燃鞭炮,大家鼓掌、互道新年快乐。”

印度华人正面临新一轮歧视

种族歧视,是几乎所有印度华人都会面临的问题。自中印战争开始,很多华人就一直受到歧视。半个多世纪后,新冠疫情的暴发和中印新一轮边境冲突,让这种现象变得更为严重。

廖圣宗在中文学校读完小学,被父母送到用英语教学的寄宿学校,在这里,他遭受了歧视和霸凌。

“他们嘲笑我小眼睛、塌鼻子,当我说客家话时也会模仿我。还问我,为什么不睁开眼睛?”廖圣宗说,父母每次给他寄零食,他都得“贡献”给霸凌者,不然就会挨打。从那时起,他开始练习武术防身,后来又学习了舞狮,目前开了一家舞狮俱乐部,免费教本地小孩武术和舞狮。

廖圣宗和他的学生们

中印边境对峙发生后,他经常会被问道:“你是支持印度还是中国?”“我会说,如果你的父母吵架,你支持谁?当然是希望他们和好啊。”他笑言。

疫情暴发后,弗朗西斯也遭遇了歧视。去年3月,他和父母外出旅行时,酒店的一名客人强烈要求他们离开,海滩上也有人称他们为“新冠病毒”,他用孟加拉语和对方讲话,对方才停止攻击。在回加尔各答的火车上,同车厢的旅客也以为他们来自中国,不愿和他们同座,并用孟加拉语嘲笑他们。

回到加尔各答后,他想了个主意,在T恤上用孟加拉语印上“我不是新冠病毒。我在加尔各答出生,从未去过中国”,为自己和其他受歧视的华人发声。

弗朗西斯穿着“反歧视”T恤

这一年来,加尔各答的华人格外谨慎,直到最近才出现新冠死亡病例。即便如此,在社交媒体上,依然有人称“吃中餐会传染新冠病毒”。

“很多印度人根本不知道,还有我们这样出生在此的华人。每当看到华人面孔,就觉得是中国人。”弗朗西斯说。除了华人之外,有着蒙古人长相的印度东北邦人也面临被歧视和边缘化的问题。

与大多数选择沉默的华人不同,弗朗西斯认为,现在到了自己应该发声的时候了。

“我们和你们一样,都是印度人啊。三四千华人与印度总人口相比根本不值一提,为什么会觉得我们是威胁呢?”他进一步说,“如果我们愿意在学校多花些时间介绍不同的种族,二十年后就能消除这种无知,歧视也许就不存在了。”

廖圣宗的女儿在班加罗尔读书,也在学校遭遇了种族歧视。“有同学叫我‘冠状病毒’,后来我和家人、朋友们提起,他们说这很常见,但这不应该是常态啊,不是吗?”她说。

大年初二晚上,她和妹妹来到培梅中学看父亲的舞狮队演出,周围的年轻人都用英语打招呼,只有老人们在用客家话聊天。

虽然是在唐人街举办的美食节,但十几个窗口里,大多是西式和印式餐点,只有两个窗口在卖印式饺子和广东烧卖。一位上了年纪的阿姨抱怨说,今年是第一次收门票,小吃价格也贵了。

培梅中学的美食节现场

当晚七点半,伴随着一阵铿锵的鼓声,舞狮表演开始了。廖圣宗在中间敲鼓,打钹敲锣和舞狮的都是他的学生。人群迅速在舞台前聚集,大概有四五百人,都拿出手机拍起视频。二十分钟的表演,人群中不时爆出掌声和欢呼声。

廖圣宗和学生的舞狮表演

在排练时,廖圣宗曾兴奋解释说,因“菜”与“财”同音,狮子会将小白菜撒向观众,观众则争相捡拾,寓意新的一年财源广进。但到了表演尾声,当狮子叼起小白菜撒向观众时,却没有人愿意放下手机去捡。最后,它们散落在了台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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