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和「中文」交手的马来西亚人

2022-04-29 星期五

提起当代马来西亚华文文学(以下简称「马华文学」),关键词常离不开雨林、野兽、割胶、巫觋、国族政治,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氛围和昏暝光线中的紧张感。相比之下,黎紫书的长篇小说《流俗地》反而是异类,以现实主义手法写她眼中的普通人,藏技巧于无形,用与这个时代不符的沉稳和耐心描摹出一幅马来西亚市井生活画卷。


去年上海电影节,陈翠梅的第三部长片《野蛮人入侵》夺得金爵奖评委会大奖。影片延续了她对形式感和游戏性的探索,从小切口入手,自导自演「玩」了一整部电影,把她的生育经验、对身体和武术的痴迷嫁接其上,消弭电影与生活的边界。


她们都是出生于马来西亚的华人创作者,在一个多元杂处、语言丰茂的环境中长大。对中文的熟练运用更多来自不间断地学习。都曾经在北京居住。又因为性格一收一放,在作品体裁和方向上有不同选择。《T》中文版邀请她们聊聊在「一隅之地」的成长与阅读经验,以及如何保持自觉和流动,找到属于自己的创作主题。


以下是她们的对话。



陈翠梅:我第一次见黎紫书,是在《星洲日报》办的「花踪」文学奖,她穿着长裙上台演讲,大概 20 来岁,我在台下,还是个学生。我从中学就有看你的东西 —— 《把她写进小说里》,觉得这个黎紫书是看苏童的。

我的文学教育很多都是《星洲日报》文教组的编辑给的,我中学时在「星洲」做学生记者,遇到「星洲」办文学讲座,就会逃课去吉隆坡。那时想做作家,开始自觉写作。

「星洲」那边受中国大陆和中国台湾文学的影响比较多,而《椰子屋》是中国香港文学。马来西亚那时的好处是:可以同时看到中国的内地、香港和台湾地区的文学,你会看莫言,也会看张大春、也斯、西西。这些书我都混着看,中学前也看很多古典文学,《红楼梦》会看三遍,而且还是拿着红学评论比着看。


(我成长的)关丹是一个很小的城市,华人也很少,小时候看书,都是通过租书店、图书馆,还有报章杂志。我四年级开始看小说,第一本是岑凯伦的,还有其他流行小说家的,亦舒、卫斯理、金庸。

我 7 岁前是不认字的,我们家里讲闽南语,父亲是 8 岁时从台湾过来的,我家是马来人的村子里面唯一一家华人,村里也没有幼儿园之类的,小时候接触过的文本就是《三字经》《千字文》,跟爷爷念的,是闽南语。

黎紫书:我小学时候跟你相差无几,除了学校图书馆,就蹲在外面的书报社,跟那些男生一起看香港的连环图和日本漫画。我从小就很讨厌看爱情小说,那个时候岑凯伦很红的,我借过来看了一本,就觉得怎么都是在讲穿了什么衣服、配搭什么皮包,觉得很不好看,但特别迷金庸。中学念的是女校,周边人都在谈着爱情,没人对文学或创作感兴趣,我完全是自己摸索。那时接触苏童,觉得很惊艳,语言风格非常迷人,就把能找到的苏童的书都看完了,就觉得可以用这种手法去写小说了,然后写了一个短篇小说去参加「花踪」文学奖了。

陈翠梅:找到了那种南方潮湿的感觉。

黎紫书:我们很不一样,你是外向型、行动派,我不是。我也时常逃课,但只是躲在家里看书。记得有一年中文老师把我叫过去,给我一张表格,是《星洲日报》招学生记者,我就把那张表格扔掉了,完全没有兴趣要参与任何外面的活动,在自己的阅读世界里面就很知足。

陈翠梅:性格不一样。我后来没有继续写作,跑去拍电影,也是因为拍电影比较热闹,一群人可以玩、可以讨论,不觉得那么孤独。


黎紫书:记者问我们,是什么时候确认要以中文作为自己的创作语言。我从来不感觉自己有另一个选择,尤其是学校时期,我的英语跟马来语都不好。

2008 年我到北京去生活,突然很害怕,担心丧失之前这么多年学回来的一点点英语。于是发愤图强,上网课自修英语。离开北京到伦敦生活两年,(那时)英语就派上用场了,可以直接看英文书。那你呢?你应该选择比我多。

陈翠梅:我上学以前是在马来村子长大的,到了中学,朋友就有很多马来人,马来文考试我拿了 A1,但是阅读还是用中文。到了大学,身边朋友就很少用中文交流了,都是英文。我的剧本一定是用中文先写,再自己翻译成英文。


谈及创作语言,马来西亚最早期的两部独立电影是英文的,这很自然,因为导演是从伦敦留学回来的。但这两部电影去世界独立影展时,常被问:你们是不是为了迎合西方国家才用英文来做主要语言?有人觉得用英语反而比较吃亏,会显得太不真实,其实,这就是吉隆坡的真实,尤其是在电影界、广告界,这个圈子日常交流(的语言)就是英文。

黎紫书:马来西亚的语言确实太混杂,各大种族的人在一起工作生活,经常转个身就要说别的语言。就算是华人,语言本身也有很大差别。这个混杂,是我在文学书写里面经常面对的难题。比如说我要写《流俗地》,以怡保作为背景的小说,如果按照真实来写,里面的人都应该说广东话。可是广东话要怎么写进小说里面才对呢?(怎么)才能够让不懂粤语的读者也能读懂 —— 这个是我在写作时经常要想的。所以,考量下来我决定:只追求粤语神韵,而不是通篇都用。虽然在写作上用的是单一的华语,但是作为一个马来西亚作家,要考量的事情还是很多:把一个印度人放在小说里面,要怎么让他说话?那要怎么让读者知道他其实在说马来语?


陈翠梅:最近有部电影《爱情神话》里用上海话,上海话也很难听得懂,但是只要加字幕就可以了。但写一个吴语小说,就不一样了。有一年我去参加文学研讨会,黄锦树讲了一句酸溜溜的话,他说马华电影比马华文学容易「好像蔡明亮这种电影,放个法语字幕就可以直通巴黎了」。黄锦树老师是马来西亚文学评论里面一个传奇人物,他的「烧芭论」您可能比较清楚。

黎紫书:黄锦树很年轻的时候在马华文坛掀起过一场热火朝天的争论,被人说他在「烧芭」。「烧芭」在东南亚国家是指农民收获后,把剩余的农地一把火烧了,使得土地肥沃起来,待来年继续耕种。他当时激怒了马华现实主义的老作家,狠狠地「烧」了一把,希望马华文坛以后能够兴旺起来。

陈翠梅:我们这边有一些维护华语教育的团体,真的很沉重。中文以前是弱势的,和现在不一样。二三十年前,把小孩送去华文小学是非常悲情的,老一辈的有这种要传承中文的民族使命。


黎紫书:留台的马华作家基本上都是受中文教育的,是「独中生」,「独中」(马来西亚华文独立中学的简称)是马来西亚华文教育的堡垒,很多先辈用血和泪捍卫中文教育。当它上升到文学层次,这批作者就会呈现这样的面貌。可是我和翠梅这种国立学校的学生,没有觉得使用中文需要承担这样的重任,这决定了两种不一样的创作心态和方向。

过去我为了参加文学奖,参考过好多得奖作品。可是当我有了自己的美学观,就放下了沉重的「马华文学」包袱,写自己真正想写的东西。《流俗地》跟「马华文学」过去的写法和题材差别都很大,我交出来的时候也知道会面对什么样的眼光跟批判。可是作为一个马华人,我已经在困难的环境下持续写作这么多年了,用不少作品表现出我对文学的诚意,那到了 51 岁的时候,应该多给我一点写作的自由,静下来看看我想象的那个「马华文学」的世界。

陈翠梅:电影跟文学不太一样,没有人会举着一个旗子说「马来西亚华人电影」。我自己也一直不太有兴趣去做社会批判、社会写实。


我也一直在想:创作者要怎样保持创作动机、创作源头的那个环境?很多导演的第一部电影虽粗糙,但很好看。到了后面,去电影节,拿了奖,如果还要坚持拍以前那种社会写实的东西,就很假,因为你没办法接触以前那些人。很多导演会遇到这个困境。

黎紫书:文学创作也一样。我之前对这个感触还没那么深,在马来西亚谁晓得你是作家?来到美国以后,要汲取题材就没那么方便了。我丈夫是大学教授,他身边的朋友不是画家就是音乐家、作家、诗人,跟我以前的生活圈子相差很大。我以前就是个素人,在底层生活圈里面,跟卖猪肉的、出租车司机,都可以爽快聊天。可是来到这里,我就失去了跟那个阶层的人沟通的管道。我觉得当代中文写作越来越精英化了,都是文化圈那些人自己的事情或文青生活。

最近,我准备写一系列关于异乡人题材的小说。我不想只给知识分子看,不想往金字塔上放,还是想要多接触过去一直生活的那个层面。


陈翠梅:记者问我创作与身体的关系。身体对我来说很重要,甚至不觉得有什么身体和灵魂的分别,我觉得是一样的、一起的。我是那种特别喜欢自己身体的人。一个人,能够控制你的身体,能让身体做到要做的动作,是非常愉快的事情。我从小运动量就很大,每天爬山、游泳、在海边跑来跑去。(我)需要运动着的身体来维持思考。老实说我是运动上瘾,拍完《野蛮人入侵》之后,我还一直有做巴西柔术的训练。(我以)训练时间作为我生活作息的框架,其余的时间才留给工作。

黎紫书:我小时候痛恨运动。35 岁以后,我决定不当记者,要当作家,整个心底都渴望一种新的生活。把自己培养成作家,身体的重要不言而喻 —— 健康的、头脑灵活、观察力敏锐的状态。那时开始愿意做一些运动了,接触到瑜伽,一直练到今天,每个星期至少三天是要练瑜伽的。我觉得,人生活在世界上,不管是女性还是男性,都是跟自己的身体做一种拉锯、一种抗争:身体跟我的思想要求不完全是契合的,我在运动时是用一种强迫的力量让身体驯服于意志,每一次的运动都感觉像在驯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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