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渭南小伙成为时尚博主的第二年

2021-10-29 星期五


雨连续下了七天,屈银贵的焦虑跟河水一样,一层层不断上涨。龙泉村的玉米花生红薯等农作物在九月底十月初丰收,但今年天气反常,雨水比以往要多,村里人一边讨论天气,一边只能看着河水一路溢出河堤,涌入庄稼地,蚕食庄稼。屈银贵的50亩地被淹了10多亩,田里种着花生、玉米、红薯等各种作物。


清早雨刚刚停,屈银贵拾掇好,带着农具,急匆匆下田。这个时候,他的小儿子屈闯还没起床。


两年来,因为用简易道具,持续模仿刘雯等超模,屈闯在微博、B站等网络平台上如愿走红。



这些造型引来了网友的谩骂、嘲讽和赞誉的同时,也引来媒体的广泛报道。在网上,屈闯的介绍是时尚博主,微博名字从最早的“雯方66”变成“雯方WENFANG”,有40.5万粉丝。与他相关的话题#农村小伙模仿刘雯#在微博的阅读量如今超过2.3亿。



但村里人显然对网上的事情知之甚少,对屈闯这个名字也有些陌生。从大荔县城出发,稍稍往南走一点便是龙泉村。村里人不多,主街道上,每家每户门前几乎都种着柿子树,金色的果子挂满枝头,沿着笔直的路面铺展开来。陌生的面孔来到这里,问村民,雯方家怎么走?他们几乎会异口同声地回答说没有这个人;改口问屈闯家怎么走,多半也没人知道;如果再加上一句描述:“就是那个留长头发的男娃”。这时候他们才会反应过来,接着便会笑笑,而后指向村子东边。



屈银贵去拯救自己庄稼的几个小时后,屈闯起床了。需要拍摄的日子里,他一般都是白天拍好东西后连夜处理素材,第二天快到中午时才起床,和普通农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物钟隔着几个小时的时差。偶尔遇到家人忙不过来的时候,他也会下地帮着干活。


这是一座典型的渭南民居,右手边的半厦房子用来烧火做饭,狭长的前院一直通向里屋,院子里养着2条细狗和很多鸽子,不常有人走过的地方长出了绿绿的青苔,刚刚收回来的花生堆在一张破旧的麻将桌下,一不小心就会被踩扁,一只灰黑色的小鸽子从窝里掉了出来,蹲在地上,望着青灰色的天空打盹。这些背景,也曾经在他早期的时尚穿搭大片中出现过。


 

雨水太多,同样影响屈闯,在雨水到来之前的晴天里,他在微博上发布数条各个主题的视频以及图片,村里的个人时装秀、雕塑照、国风造型、敦煌壁画和古旧佛龛主题……所用的道具都是家里的旧床单、旧门帘以及村里废弃的老房子。天气不佳,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出门,就在家里待着。


 

雨停之后的这天,屈闯收拾完毕,决定出门,趁着不下雨拍些片子。


1


邱秋坐在椅子上准备着今天要用到的道具。从中国美术学院毕业后,她入职了上海的一家设计公司,之后辞职。几个月前,她在网上联系到屈闯,打算推出两个系列的片子。她在B站上看到过雯方的视频,“我感觉我和他的审美非常能产生共鸣。”


屈闯蹲在自己的房间里挑选假发,这两年,雯方收到了很多粉丝寄给他的各种服装与道具,平均下来,村子里的快递员几乎每天“登门拜访”,加上自己买的、租的。很多东西都堆在地上、床上、沙发上,不常用的堆在一间没人住的房间里,花花绿绿的,像是一座小山。粉丝寄来的一盒假发有长有短,各色各样,最后他选了一顶波波头短发和一根编好的长辫子。



邱秋把一副卷轴画的画面部分用小刀切割下来,打算营造出雯方从画里走出来的感觉。因为今天有车接送,他带上了所有能够想得到的服装,再加上假花、花瓶、扇子等各类道具,严丝合缝地塞满了整个后备箱。平日里很少参与拍摄的大姐这次也跟了出来,她主动提出可以帮雯方做发饰。


在屈闯的描述中,姐姐从小就给了他充足的安全感,他小时候经常被人打,被人欺负。“我爸事后会拉着我去找那家欺负我的人,让他们道歉,我姐是同龄人,最直接,拿起凳子就冲出去和人家打。”


与所有勤劳朴实的农村妇女一样,现在的她穿着一身普普通通的夹克,在屋子里忙上忙下。帮着收拾东西时,她会对雯方的道具感到好奇,把那幅邱秋处理过的画轴拿起来盯着看了半天,摆弄摆弄。


中午十二点,一行人收拾妥当。他们今天打算去黄河边拍摄一套民国复古名媛系列片子。雯方指了指墙上贴着的阮玲玉海报“就是拍这个风格。”


屈闯有一张标准的国字脸,单眼皮,细眼睛、宽额头。脸上的线条棱角分明,颧骨很高,下颌角又宽又突出。因为这幅长相,小时候挨过很多同龄人欺负。



在一些报道里,屈闯最开始的人生轨迹如同所有农村青年一样,无论考没考上大学,最终都会在某个年龄段脱离乡村,在城市里找一份工作,然后结婚生子。屈闯在城市里做过门童、销售、KTV服务员,直到我们不知道的某一日,他踏入了与乡村青年已经设定好的命运轨迹截然不同的另一条河流里。


他开始研究与模特相关的东西,坚信自己对时尚的理解有天赋。起先,他开始模仿吕燕,但收效甚微,网上很少有人关注他。接着他把模仿对象变成刘雯,终于在微博上得到一些关注。他删除了更早时候的微博,第一条微博变成了“大表姐刘雯的封面大片模仿”。就此,屈闯成为雯方。

 

他的女明星仿妆视频评论,一开始并不友好。不喜欢的直接骂他“丑”、“辣眼睛”,这尚且算是温柔的,还有一些人发私信给他,直接开口骂他是变态、异装癖、人妖、同性恋。2年时间里,这些声音逐渐变少,在B站上打开他的视频,弹幕中满屏的夸赞会遮住整个画面,其中不乏“美”这个词。



“我能明显感受到大家的接受度比以前高了很多。”或者说是如今他学会了如何去反击这些,9月份屈闯在微博上发了一个打过码的私信截图,对方粗口连篇。他觉得对这种人,自己应该变得更好,让他们好好看着自己如何变得越来越优秀。


今天的拍摄,屈闯与邱秋计划了三套装扮,包括民国风的粉色泳衣,白色裙子等等,具体情况要看现场的氛围来确定。车子在沿黄公路上飞驰,屈闯抱着巨大的化妆箱一边涂脸一边吃午饭。



两年前,在凤凰新闻《在人间》栏目中,雯方说自己只敢在家里化一点点淡妆,然后到了没人的拍摄现场再画一遍,拍好之后现场卸妆,这样才敢回家。


无论是网络还是现实中,人们只会接受自己所能接受的事物,并将其转变为一种对生活的固定认知。比如在乡村,男性的头发过长,就会被判定为异类。屈闯的出现,打破了小村以往的生活认知,如同地里齐刷刷一般高的玉米中,出现一株特别高的,所有人路过地头,都会盯着这根玉米杆沉思一阵。人们围绕屈闯,展开新的话题,对他的头发,对他化妆、对他所做的事情评头论足。


之前,他因为在拍摄的过程中有人围观而匆匆遁走,那时候,他是乡村生活认知里的冒犯者。两年后,他坦然面对,“你不能管住人家不看你,我拍我的,他想看就看吧。


但就算如此,也不能全部避免一些恶意。一篇报道里曾写过,他走在街上,人们远远看着他,然后相互打赌,他到底是男是女,接着发出一阵哄笑。



2


车子途经一片荷花地,屈闯想要剪一支来做道具,连日阴雨,荷花池变得难以进入,他只能和姐姐手拉着手探进身子去剪,但姐姐对岸边的这几支仍不满意,在荷塘边又转悠了很久,想找更好的给他。


在屈闯的计划里,他原本是想做出点名堂之后再把自己的情况告诉家人。大姐后来无意中让这个计划提前了不少。第一次看到屈闯的视频,她并没有觉得怪异,只是感觉能在网上看到弟弟,说明他出名了,出息了,为他高兴。虽然对于造型艺术同样知之甚少,但如果遇到有其他亲戚嘲笑屈闯,她会立即反击到,“你不行,你不懂艺术。”



屈闯拍起照来没有特定的地方,一般都是边走边看,随时拐进沿黄公路边的小路或岔路。刚刚放晴的天空通透湛蓝,飘着一两朵还没来得及散开的云,越往河边走人越少,两旁的树林在雨后更加茂密。



这时候的他,是微博里那个时尚博主雯方,而非乡村青年屈闯。对于乡村司空见惯的场景,他有更多的感触,一路上邱秋和屈闯都在感慨“这个颜色好漂亮,这里的光好看。”屈闯更愿意沉浸在这种状态里,与世界隔开一段距离,也与现实中的种种琐事拉开一段距离。


黄河边的窄路年久失修,加上下雨,车子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颠簸,还要时不时涉水通过洼地。2020年在接受极昼工作室的采访中,他也提到了一条路,读小学时,家附近有一条土路。要是被欺负了,他就会绕道从这条路回家。他幻想,这是一条红毯,每走一步,闪光灯就在身边噼噼啪啪地响起。



也许是这条路,也许是他曾经的那些幻想,最终让他在固定认知的生活中选择绕道而行,从乡村青年屈闯成为时尚博主雯方。他对每一位采访者反复提及,美的形态并不只有一种。“既然你们觉得我丑,我就要证明给你们看,我的长相从另一种眼光看,也能有一种高级感。”


没有人规定,乡村青年生来就一定要走相同的路。B站上,他的粉丝已经达到了24.3万;5月时,他收到邀请,去广东参加深圳时装周;10月又到上海去参加了时尚展会Ontimeshow;遇到过从浙江专程自驾到渭南大荔县来拜访他的粉丝……走在西安闹市区宽敞明亮的大街道上,时不时会有粉丝认出他,拉着求合影。


在某一处河岸边,屈闯停了下来。拍摄地点很快就确定好了:离河岸不远的一片浅滩。姐姐开始在车旁边帮他扎头发、做造型。补妆过后,他换上了一套白色民国风短袖。他用三脚架在水面探路,赤脚淌过一小段河道,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浅滩前进,姐姐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眉头紧皱,不断地提醒他小心一点、小心一点,一边自责最近天气冷,没给他带大棉衣过来。



即便不下雨,黄河大荔段也相当宽阔,秋天的太阳斜照在河面上,天空高远,湛蓝而通透,河水静谧的流淌,目之所及,没有任何的阻拦,只剩下远处的鹳雀楼依稀可见。雯方刻意选择这样的地方,与他民国名媛柔美娇媚的造型产生了强烈的对比。


四个小时后,拍摄结束,这期间屈闯往返河岸和浅滩数次,换了四套衣服。这四套造型是邱秋和他一起想出的创意。“雯方是个挺好相处的人,很多时候会倾听别人的建议。”邱秋一直称呼屈闯为雯方。布景、拍摄、剪辑、制作道具、思考脚本……在雯方家的这半个月,邱秋完全融入了这里的生活。见到客人,她会主动倒水,会帮着姐姐收拾家务,院子里的细狗见了她,也会友好地摇摇尾巴。



屈闯对另一个乡村青年庞麦郎印象深刻,之前见过庞麦郎和他的经纪人白晓,那次见面给他留下了一些难忘的印象。“他(庞麦郎)有些偏执,就是有点把自己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我觉得那样不是太好。但又觉得他对音乐那种非常赤诚的热爱特别能打动我。”


许多粉丝曾注意到过他的眼睛,面对镜头时,常带有一种迷离的美感,很有韵味。


屈闯幼时患过眼疾,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看东西的方式就是如此。家人为此到处求医问药,即便后来已经痊愈,母亲都没少为他的眼睛操心。


2016年母亲患癌去世,这对他的影响非常大,“我感觉她一辈子都为别人活了”。之后他决定,为自己而活。




3


在西安,屈闯有一间与别人合租的屋子,但他很少去住,今年一共只去过两次,剩下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村子里待着。


“我想让别人用另一种眼光去看那些农村里稀松平常,甚至有些土里土气的东西。它们在我的制作下也可以很潮,很高级。”比如他发布过一条视频,是他应一些朋友要求拍摄西北大开大合的感觉,他用口红当眼影和腮红给自己化妆,之后随手摘一些路边的草作为道具,拍摄了诸多造型,最后又沾满泥土在河岸边拍完片子。


 

屈闯习惯在深夜通宵剪素材,他的剪辑装备还是那台破旧的已经掉了漆的手机,这台已经陪伴了他不知多少个黑夜的手机总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亮着柔和的光。赞美与谩骂,都曾透过小小的屏幕,穿破黑夜,投射在他的脸上。



他对于农村场景的选择过程很像是对于自己样貌的认知过程。所有的灵感都来自乡下,来自大荔农村,他似乎和这里的一草一木融为了一体,然而唯独观众却不在这里。


村民们至今并不太能欣赏得了他的造型,实际上网上也依然有人欣赏不来,在评论里问,你们管这个叫美?只不过,不等屈闯回复,就会有人站出来讲,艺术不局限于美,艺术在于表达,它应该是不拘一格千人千面的,艺术是让我们看到不同角度的世界万物,以及其无限可能性。



这听起来充满辩护的意味。


很长一段时间里,雯方和屈闯是两个人,两年前他对着镜头说“雯方是理想的那个我,屈闯是现实的状态。”乡村青年屈闯担心在村里这个打扮会对家人带来不好的影响,雯方是互联网上那个不断去尝试各种风格,充满争议的时尚博主。


2020年疫情爆发后,屈闯很难出去拍东西,生活变得艰难。他曾想过去深圳发展,后来发现大都市的节奏太快,而且人很多、很陌生,想要找到辽阔而安静的地方十分费力,再后来就搁置了这个念头。


他在一些采访里简单提过自己的收入,出名之后,有过一些商业拍摄,收入跟在城市打工一年挣的钱基本差不多。



成为比较知名的时尚博主后,屈银贵也是屈闯的支持者。与屈闯的担忧不同,屈银贵似乎对这个儿子做的事情并不反对。


与邱秋在客厅布景化妆的时候,屈银贵会在一旁充当观众。亲戚们来到了家里,也会夸儿子“比女子长得还好看。”有一次父亲骑电动车带着他在村里走着,有个村民挤眉弄眼地问,你车子后面带着的女子是谁啊?父亲马上回答“哪儿来的女子,我没看到啥女子”,这样不失立场又不失情面的把村民带有挑衅味道的玩笑化解了。


家人的理解让他逐渐从镜头的次元世界里走了出来,屈闯和雯方慢慢不再以镜头划定界限,视频里的雯方和村子里的屈闯融合在一起。在微博上,雯方会发布一些跟家里人的互动:过年的短片、姐姐帮他用彩色绳子扎的辫子等等。在现实生活中,屈闯每年都会和家人合影,他的床头正上方挂满了亲人们的照片。



4


太阳落山后大家开始返程,屈银贵已经回到了家里,看有客人来了,赶忙把放在门口的花生全部移走,屈闯提议大家一起在外面吃。


县城的烤肉摊在晚上变得热闹,有不少人。屈闯一边吃饭一边和邱秋聊一些拍摄想法,偶尔也会对某种时尚风格进行点评,似乎还没太从下午的拍摄场景中走出来。老了之后怎么办,过气了没人关注怎么办?乘着互联网风口飞行的每一个人几乎都要面对这个问题。屈闯其实也并没有想的太长远,“其他太远的想法也只是空想,先把实际的做好吧。”


屈银贵咂着一杯啤酒,一边和路旁的熟人聊天一边吃肉。“我啥都挺好的,不用谁照顾。娃在创业,有自己的想法,能挣来钱,就挺好的,咱们不管人家的事,要说有啥担心的,也就是希望他能赶快结婚,成个家,都三十一了。”


 文章部分配图来自@雯方WENFANG微博

■  文中“邱秋”为化名



作者 | 马三 | 贞观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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