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过一句话，是形容时尚编辑的，大意是：拿着五千块的工资，推荐五万块的包包。时尚圈因其披着审美、格调的外衣，然而本质物欲、浮华，在劳动人民和知识分子之外，自成一个体系。也因此成为都市喜剧中常被调笑的对象，典型例子就是《穿普拉达的恶魔》，女主角从视主编为偶像，挤破头也要进这个圈子的小白，离开时只留下一个冷眼和一本揭秘性质的书。
但如果你把时尚行业当作一个外企，会发现他们的逻辑和规则无比丝滑。事实上，中国除了时尚集团，其他时尚大刊基本都有外企性质，从这个角度看，以时尚杂志为背景的《盛装》可以当作外企职场手册观摩。这个圈子是围城，身处其中的人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斗，反正就要斗，只有跳出来的人才发觉斗了个寂寞。
看到《盛装》，我时常会想起和时尚杂志打交道的岁月。那种编辑看起来很尊敬你，说采访某某非你不可，但编辑会写好两千字提纲，只是让你填个空，然后半夜喊你起来改稿，你不改就哭诉她的主编怀孕了压迫她的长篇故事。作为外人，也能感受到这份工作压力之大，和长时间浸淫其中形成的固定话术。
《盛装》有两条线，主线是宋佳饰演的副主编，与空降的香港主编袁咏仪重新划分势力范围；
副线是宋祖儿饰演的实习生，没头苍蝇似地在这个陌生的玻璃罩子里乱撞。
这两条线都源起于一件事：原主编跳楼了，因为总公司查他的账，再加上抑郁症。大家隐隐约约有听说过，能让时尚魔头转行的一个办法就是查她们的账，只不过她们没有自杀的，都是体面辞职，电视剧里主编是男人，没有女人能扛事。
这个主编叫乔治，杂志社还有个香港编辑叫玛丽，是不是外企的味道出来了？我感觉如果一个叫乔伊斯，一个叫伊丽莎白，可能更有时尚味了，外企人是尽量不起蓝领名字的。
可是为了本土化，不得不请本土人。宋佳演的陈开怡是标准中国人，名字却很妙，很像陈乔恩某部台湾偶像剧女主角的名字。她演的主编有一个地下未婚夫，也是时尚行业的。她36岁，无论男人怎么表忠心，依然觉得不是公开关系的时候。香港主编袁咏仪有个隐婚丈夫王耀庆，他是《盛装》杂志所在集团的出版人，出版人会管整个集团的内容板块，你可以理解为CEO，外企里暗箱操作的家族模式。
据说原著小说作者是时尚编辑，他是懂的。现实中时尚女魔头的婚姻有如下几个特征：外国人（至少外籍），生混血宝宝，有个听起来体面但只烧钱不挣钱的工作比如摄影师，她可能和大BOSS关系不一般。总之配偶和家庭要有面，也不能强大到影响她在职场搏杀。她们不会嫁老板和工薪阶层，前者需要的是贤妻，后者会被同行非议，当然和她们的社交圈也相关。
《盛装》里有句台词我一下子就记住了，小编辑总结了时尚圈思维鄙视链：最高级的是中性思维，其次女性思维，最低是直男思维。实习生宋祖儿就是由于具有直男思维，把迪奥写成DI奥，而被她的同事兼室友接纳的。她同事说：有了宋祖儿，她就不是编辑部垫底的了。
这个总结非常准确，时尚圈最顶层的人是引导潮流的大牌设计师，基本都是同志，以及各大刊男出版人，他们懂得美，懂女人，同样懂内斗。处于中层的基本是女性，从主编到助理编辑，有部分摄影师是直男，因为他们有个职业优势是能发现女明星的美，不过同志摄影师也能做到这一点。剧中张超扮演的内容总监被形容为BUG般的存在，业务好，家境好，可以在这个环境中过得自在。
我以前帮时尚杂志写稿时，有个男编辑突然和我发牢骚说：他在这个行业是升不上去的，因为他是直男。其实他们大老板也是直男，还很花，但老板是投资人，商界基本都是爹味直男，不能按时尚行业算。
好，现在让我们谈谈《盛装》里最重要的人事线。陈开怡有时尚杂志理想，喜欢做内容，名为副主编，实际承担了主编职责。乔治死亡那天，警察来办案，恰逢杂志当天下印厂（最忙的一天），陈开怡是边布置工作边应对警察提问，显得很干练。
总部派乔治来，是制衡陈开怡的，他们不希望本地员工坐大，怕控制不了地头蛇，从乔治的名字也能看出他至少有留学背景，虽然他一直没露过面。乔治和陈开怡关系并不恶劣，他俩在分不出胜负之后达成了默契，陈开怡干她的活，乔治应付客户，乔治的嫡系张超和陈开怡关系是很和睦的，但对外要表现得各立山头，这样总部才能放心。表面上人事总监、专题总监是乔治的人，玛丽是陈开怡的人，但真实情况是乔治死了，他们都是陈开怡的人，铁板一块，只有陈赫扮演的广告总监是个小人，没有朋友，所以他是惟一撬动这块铁板的人。
他先是拍空降主编袁咏仪的马屁，又分发专题总监张超和实习生宋祖儿的谣言，在编辑会上发动攻势。看起来过于露骨是不是？但他们和国企的人事斗争区别可能就在这里，有暗箭（举报），但更多是明枪，这也呼应了前面所说的中性思维。我一个在时尚媒体工作过的朋友说她的GAY同事最不怕的是吵架，女人吵不赢他们，但他们怕动手，你去撕他们嘴，立刻就软下来了。陈赫一直戴着宽边帽，外号鲁帽子，行为举止娘娘的，估计业余爱好是看《甄嬛传》。
是他天性好斗吗？似乎也不是，恰恰是因为鲁帽子不属于两派中任何一派，又占据着广告总监这个最肥的缺，他很慌，没有安全感，才硬着头皮去挑战。当陈开怡批复鲁帽子可以退出时尚盛典筹备，由他手下接管——在纸媒没落之后，时尚盛典是杂志最大的门面和营收——鲁帽子看着他两个手下的眼神异常不安。
背靠大树的袁咏仪也不想斗，她和王耀庆在讨论陈开怡的威胁时分析对方像一座巨大而脆弱的冰山，让她有点不忍心攻击。王耀庆提醒她不要心软，必要时可以裁掉所有旧人。
从台湾香港空降主编是时尚杂志是外企惯用模式，他们早年雇佣了大量港台高管，这些人发展了自己的人际网，媲如校友之类的，内地人再能干也有升职天花板。《VOGUE》就空降了一位只有28岁的澳籍华裔网红来代替深耕几十年的张宇，如果用企业论资排辈理论，会察觉这个举措有多惊人，基本上和派一个刚毕业大学生去管阿里是一个意思。只有一个行业的末法时代才会发生提拔新人统帅的故事。
当你俯视时尚杂志的人事斗争时，会觉得她们既无谓又无聊，身处在较高层级的一些人应该也有所觉悟，但这个圈子的外界惯性使得她们无法放弃抵抗，被动挨打。毕竟牵涉到个人利益，剧中编辑吐槽说鲁帽子年薪百万，离了这杂志他会干什么？能挣这么多钱吗？他只是个总监，拥有股份的主编可能年收入几百万上千万，以及这份职业带来的光环：出入头等舱高奢酒店人人羡慕。他们的人事争斗有其荒谬性，也有必然性。
在媒体最火的时期，名编名记们意识不到“体面”绝大部分来自于所在媒体的title，自身能力并不是那么不可替代，往往过分飘飘然。当然这几年早被打醒了，报刊亭都没了，时尚杂志要靠流量粉丝买电子刊维持，现在流量没了不知道它们还能怎么办？
《盛装》的时间轴设置在2016年，自媒体已经崛起，传统媒体还没死透的那刻，很难要求局中人预测到大势已崩不如转行。在行业全盘覆灭之际，内斗就更显出人类的短视与渺小。
时尚杂志和新闻媒体并不是同类体制，后者通常是体制内报刊做的子刊，编辑是体制内的合同工。时尚杂志则是完全公司化的，没有记者证，和股份制企业是一样的。因此它们最重要的工作对象不是读者，不是上级主管，而是广告商，即奢侈品、化妆品厂商。
当陈开怡还在讨论封面选题做跨界女性和金像影后哪个格局更大的时候，带有企业高管属性的袁咏仪插嘴说：不如把封面冠名卖了，她来找客户。陈开怡立刻感觉到这杂志要完，不过我猜，六年过去了，袁咏仪还在做高管，陈开怡估计早就转行时尚博主了。
袁是生意人思维，无论世界怎么变幻，总有人要等价交换；陈是新闻人思维，反正这几年新闻是没有了。
时尚并不是完全没有存在的必要。我上大学的时候，有个同学的姐姐，在中部城市月收入两千块，却固定买好几本时尚杂志，时尚杂志是她与外面的世界联结的方式，畅想的图纸。
中国的时尚是在改革开放之后出现的，是这四十年的风向标之一，也是中西文化碰撞出的奇妙产物，顽固傲慢的西方审美进入中国之后也进行了一番改良。乍富的国人经历了对时尚从膜拜到哂笑的历程，《盛装》以一个编辑部为切口，展现了这个行业的最后一段日子，你可以把它当作《编辑部的故事》时尚版来看，看完也许会和我一样，会心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