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常听人讲，关中人到了一定年纪，会不由自主的爱上吃水晶饼。
这个“一定年纪”，就是马尔克斯的书里所写的，当一个男人在镜子中突然发现自己长得越来越像他的父亲，那就说明他到了中年。
理论上来说，爱上吃水晶饼，跟发现自己进入中年，都是很突然的事情。
可能是在一个黄昏的日落中，一次跟朋友喝着茶的午后，或者又只是一次深夜突然醒转后坐在沙发上陷入沉思的短暂间隙，总之，在一些生活片段里，在忽然之间，他脑海里总会开始浮现出水晶饼的模样。
水晶饼这个东西从外形上看挺诱人的，但口感以及后劲太过生猛。就像你经常刷短视频，然后大数据给你推了一个手工博主，他拿着一张手绘图纸说自己要亲手打造一台梦想中的摩托车然后一路骑去西藏。你跟着看了二十集，看着他一边跟你描述未来能洗涤灵魂的西藏之行，一边去村子附近的废品回收站淘货，跟老板讨价还价，之后用农用三轮车拉回一车废弃钢件做摩托车弯梁，车把手，徒手安装传动链条，戴着护目镜焊接车架，给车身喷漆……攻克无数技术难关，最后造出了一台冒着浓烟，百公里消耗两捆木柴的摩托车。
据我的观察，年轻人不怎么爱吃水晶饼，因为压不住。比方说我，每次吃到里面的青红丝，就有一种过年骑自行车回家但车轱辘是六边形的感觉。而且水晶饼饼皮很干，吃完后一手的饼渣，馅料里的冰糖齁甜。吃完一个，就像吃进去一块石头，然后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只有年届不惑的中年人才钟情于水晶饼，像是吞下一块泰山石，身体只顾着跟糖分斗争，顾不上想生活中的其他事。
水晶饼也不大，所以总让人觉得意犹未尽，明明甜味在口腔中还没有消散，但手中的水晶饼已经没有了。这像极了青春，你以为人的青春是一点点流逝掉的，但现实告诉你不是这样的，转眼间眼前就只剩下掉落在茶几或者衣服上的饼皮残渣。一块水晶饼是这样，一个人的青春也是这样，都是一瞬间就没有了的。于是开始怅然，既然青春留不住，那就只好再吃一块。
所以当你的关中朋友跟你讲，最近忽然喜欢吃水晶饼。那你就得上心了，他不是准备要跟你探讨一个人口味的变化是如何产生的，他是在告诉你，他发现自己人到中年了。你说，懂了。但又不知道要跟他再聊些什么，想了想，最后只能问他，平时都喜欢去哪里买水晶饼？
水晶饼在关中地区随处可见，城里头的是装潢古香古色的门店，你推门进去，工作人员跟你打招呼都是用方言。县城也会有专门的门店，一般都是老字号，全县城就认这一家，开在一条破败的小巷子中，水晶饼放在褪了漆的木质条柜里，你隔着一层玻璃与它对视，店面永远看着是一副百年老店的质朴与陈旧模样，搞得就像杨虎城曾经带人在这里开过会。
到了乡村集市，就更加随意，水晶饼就露天摆放，跟江米条，蓼花糖，绿豆糕、天鹅蛋等点心摆在一起。你说来一斤，老板也不废话，拎起塑料袋就装，装好往秤上一扔，快速瞄一眼，问你一斤三两能行吧。动作干练利落，斩金截铁，似乎他从慈禧太后西狩那一年就开始卖水晶饼了。
所以，社会上经常讲，水晶饼是关中地区中年人的好朋友。
像我朋友他爸，一个关中中年人，同时也是个硬汉，身形看上去像一台精悍的越野车，四方四正，说话的声音，像越野车发动机的轰鸣一样充满力道，就连长相，看上去也像越野车的前脸。
以前在老家读书，高中在县城，寄宿制，周五下午回家，周日返校。一个周日下午，顺路去朋友家，他爸很热情，拿出水晶饼。说，你吃。我当时试了一下，才吃了一块，就觉得太甜，似乎吃了一条陕西新闻联播里报道的老乡们现在的甜蜜生活，连呼出的气都是甜的。我说，叔，这太甜了，背不住。朋友他爸一拍大腿，哈哈大笑，说，忘了你还是个年轻娃。你等着。转身在炉子上熬了一罐茶，然后说，配上这个酽茶吃正好。就着茶的苦味，我又吃一块，就觉得水晶饼的味道刚刚好。朋友也跟着一起吃，吃完我俩一起回学校。但酽茶的劲太大，太提神，喝多了半夜睡不着，所以只好跟朋友一起翻墙出校，窝在县城的红蚂蚁网吧里看了一宿《海贼王》。早上下机的时候，我问朋友，你爸是不是爱吃水晶饼。
朋友说他爸以前不这样，只是到了中年以后，突然爱上水晶饼的。不仅自己热爱吃水晶饼，去探望朋友的时候，也给对方提一些水晶饼。他朋友不要，他爸就说，拿着！吃的不是水晶饼，是生活里的一点点甜。我说，哦，你以后还是少在QQ空间里发一些非主流的状态，给我叔都带跑偏了。
后来我到了西安打工，也见过许多中年人。
多数是西安五官，也有别的地方的五官。他们在这座城市里与生活缠斗，也被生活打的嗷嗷乱叫。像冲锋在路上的满载的拉土车，你拦不住，他也停不下来。你喊他吃烤肉，他说好，但有时候晚点才到，来了就连连说抱歉，上次给朋友帮了一点小忙，下午人家回请盛情难却。你喊他说，去吃葫芦头吧，他说好，来了萎靡不振，说今天不能喝酒，昨天跟张所喝得有点多，这会儿难受。他们的笑声永远洪亮，像西安上空的雷声。有时候，他们也跟你讲点人到中年的困苦，但落点每次都落在，真羡慕你们这些年轻人。像是他的青春突然在一根接一根的磨砂猴中，突然化作了青烟。
像我一个老乡，年轻时候来西安打拼。从在另一个老乡的擀面皮店里洗面筋开始，到在西安各小区流窜卖擀面皮，要是有回头客跟他多聊几句，他就问人家，要面皮调料秘方吗，3500。人到中年，他有了自己的几家擀面皮店，也变成了西安人，别人问他是哪里人，他就说老家是凤强的。
他说，人到中年以后，是不断的在失去。具体也不知道是失去什么，但总之你失去了。因为你当你想到生活，发现多数都是在回忆，比如你曾经的无穷的精力，你一沾枕头就能睡着的睡眠质量，喝多了扶着西安马路边的树吐一下，就能接着再喝的酒量，以及一份四个馍的泡馍或者一顿一斤半饺子的饭量。
但同时，到中年以后似乎又有无数的时间。可能是以前的那些梦想还在，只要他想，他随时可以想，也会告诉朋友，但现在不打算实现它们了的缘故。
所以，有个说法是，中年人的无数时间，似乎都是属于别人的。永远在路上，出差的路上，出门去挣钱的路上，上班的路上，送娃接娃的路上，进山的路上，去看伙计的路上，陪媳妇逛街的路上，去学校开家长会并做好挨老师骂的路上，去参加民间诗会的路上，去喝酒的路上，买了一些水果给爸妈送去的路上，去医院的路上……
但只有水晶饼的以及吃水晶饼的时间，是属于关中中年人自己的。他可以分享自己所有，但只有水晶饼不行。
小孩永远有更好吃的，年轻人对水晶饼不屑一顾。只有中年人，跟水晶饼是绝配。就好像这玩意儿造出来，就是给他们吃的，并能让他们一直吃到老。不信的话，你回忆一下，你家茶几上的水晶饼大多数情况下肯定是你爸买回来的，不然就是你爸爸的爸爸买回来的。
理论上来讲，每十个关中中年人，就有八个在各种只要有水晶饼的地方买过水晶饼，其中六个是买回去自己吃的，还有一个，不仅买水晶饼，还顺带买了牛舌饼，枣泥糕，江米条和天鹅蛋。
听一个中年老哥讲，吃水晶饼最好的时候是在午夜时分的客厅，这个时候，媳妇跟娃都在睡，跟伙计的酒局在两个小时前结束。手机里再没人发消息，世界陷入一片沉寂，能从书里听到诗人发出的的叹息声。
就坐在客厅昏暗灯光下的沙发上，泡一杯浓茶，拿出水晶饼，最好再备一包磨砂猴或者别的平价烟。打开电视，但要静音，然后开始吞噬，咀嚼水晶饼，不可避免，水晶饼的味道总让关中中年人想起年轻时候种种受阻的命运。
要是媳妇突然醒来，开门问怎么还不睡，不看看这都几点了。就说没什么，刚刚吃水晶饼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一段甜蜜的时光。
水晶饼就像投入苦海中的一块甜蜜的饵料，等着至死不悔即便被钓住就为了吃一口甜的鱼。似乎没有什么能阻挡关中中年人寻找糖分。你要问一个男人要吃多少水晶饼才能被称为真正地关中中年人，我只能告诉你，答案在风中飘扬。
因为有时候，你也弄不懂，他到底是因为觉得生活苦才吃水晶饼，还是因为他单纯的为了吃点甜食而吃水晶饼。总之，他吃了，他很愉悦。他说，再也没有比水晶饼还好吃的甜食。你说，吃太多甜食，对牙齿不好。他很豁达，没关系，牙齿反正已经坏了。就像你曾经提醒他抽烟是导致一个男人那方面不行的主要元凶，他听完，吸了一口烟，说，这有啥，哈哈哈哈哈哈，反正也不行了，再不抽烟，岂不是更难受？你听完觉得他很洒脱，虽然他说自己那方面不行，但有点像楚留香。
也有人讲，这是关中中年人的独特生活态度，宁可昏倒，绝不认卯。用陕西话来讲，叫怂管娃或者管批他，该咋弄咋弄，该咋耍咋耍。如果生活不甜，他就吃水晶饼顶一顶。
我那个朋友后来也喜欢吃水晶饼。
高中毕业，他先是在西安一所技校上了个两年制的专业，一年半后在学校的安排下去浙江一个工厂实习半年，然后又跟着老乡去深圳电子厂干流水线，还在工地上干过……后来回老家，在县城开了一个小商店，卖烟酒零食，年底就在店门口支几张钢丝床，一张床堆满烟花鞭炮，一张床堆满各种包装精美适合走亲戚时提的礼品，他也会进水晶饼。等年过完，没有卖完的水晶饼，他就带回家，跟他爸一起吃。
我说，少摄入糖分，容易加速皮肤老化，因为糖分会导致人体过早老化和皮肤损伤，所以要控制一下，水晶饼毕竟糖分太高了。他说，没关系，让我皮肤老化的不是糖分，是生活，我能控制住糖分，但控制不住生活。
所以我还要继续吃水晶饼。
作者 | 陈锵 | 贞观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