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小龙:我国现代语言学的“逻格斯”:语音中心主义

2022-08-20 星期六


文史专家,复旦中文系77级本科的老同学,在公众号上写了一篇关于引号的文章,讨论报刊上有关疫情的几个词,它们不该加引号而加了,该加引号却没有加。前者如战疫抗疫,后者如“复阳”。他说:“短文早就写好,两三年前曾投寄过多家报纸,均遭拒载”。


文章说,战疫”“抗疫等词在刚开始使用时,都在字上加个引号,而在防疫”“疫情等词的字上,却没有加引号,“作为一个语文工作者,我实在不懂这是什么道理”。


老同学质疑:战疫”“抗疫中“疫”加引号,是因为它是引文吗?是特定称谓吗?是有特殊含义吗?好像都谈不上。是为了突出强调吗?那么抗日战争可以写成战争吗?是讽刺、嘲笑和不承认吗?好像也不是。


如果说,用’” “”这种写法,是为了担心与战役”“抗议相混淆,老同学也不认可。因为“防疫”也有同音词,如防逸”“防溢”“防抑”“防意,为什么不给“防疫”的“疫”打引号?





文章的结论是,战疫”“抗疫这样的词,即使是新词,也完全符合汉语造词规则。中国人都懂,根本不必胡加什么引号。更何况这些词甚至还可能久已有之。例如战疫,明初宋濂《淮安侯华君神道碑铭》中有这样的句子:已而以其第高旷,灾害屡生,复役战疫之士,创刬之民,唯新室是图,奢丽过制特甚。其中战疫的意思和我们现在是一样的。



老同学说的现象已经不存在了,我们都知道,现在战疫抗疫都不在“疫”字上加引号了。但我觉得好玩的是,为什么在战疫抗疫刚开始组合的时候,要给 “疫”字加引号,而“防疫”“疫情”却不用这样?


这个问题,老同学得到的解释是,防疫”“疫情是常用词,不会发生误解;战疫”“抗疫是新的字组,它们会和同音词如“战役”“抗议”混淆。老同学不认可这个解释。他的理由是“防疫”也有同音词。


但他举出的与“防疫”同音的词,都是比较生僻的组合,不能和“战役”“抗议”这样的常用词相提并论,所以反而坐实了战疫”“抗疫要给“疫”字加引号的理由。



我觉得真正应该“计较”的是,为什么因为怕和“战役”混淆,就要给“战疫”的“疫”加引号?为什么因为怕和“抗议”混淆,就要给“抗疫”的“疫”加引号?我们直观地看,“战疫”和“战役”混淆吗?“抗疫”和“抗议”混淆吗?它们长得都不一样。


显然,说它们混淆,只是口语的语音相同,而在书面语上,它们的字形区别很清晰。如果真的要增加“战疫”和“抗疫”的区别度,应该在口语的词音上加点什么,而不是在书面语上加引号。(当然,口语上的同音也是不需要人们“画蛇添足”去加以区别的,因为口语有丰富的语境信息,不太可能产生歧解。更不用说口语的理解可以得到汉字有形无形的支持。)


一个汉字表达很清晰的词,却因为词音的混淆,要给汉字毫无必要地打引号。这样一种把语音问题“归咎于”汉字,让汉字“背锅”要汉字解决的习惯,反映了我国现代语言学的积弊:语音中心主义。我们来谈谈这个问题。



一、 语音为什么会成为中心?


口语的第一性在语言本原论上有一定的合理性。因为口语表达思想的时候,我们几乎不会意识到语音形式的存在;而文字表达思想的时候,字形的形式感总是在提醒我们:它和思想是两个东西,它在“书写”思想。也就是说,“我说”和“我想”的距离,比“我写”和“我想”的距离更近。甚至我们在默想的时候,脑子里也在“说话”而非“写字”。


口语给人这样的感觉,显然和人的语言性的获得有关。语言是人超越动物的最重要的条件。而语言的形成,或者说概念的符号化,在人类起源的时候,最便捷有效的物质形式是语音。语音是人在劳动协作中最方便也最能产的符号形式。“我说”和“我想”靠得这么近,显然与此有关。


书写的过程,当然也是一个思想的过程,但且不说拼音文字仅仅是记录口语词,即使是表意汉字,它的一个一个方块形式,显然和记录口语单音词有关。


所以,在早期人与人的交流中,人的符号性最典型的表现是口语。



二、语音为什么不能中心主义?


如果说口语是人的起源的根本条件,那么文字是人类文明产生的根本条件。也就是说,文字一旦产生,它就具有口语难以企及的重要功能。文字的延时性、传播性、规范性、异质性(区别于口语,又能影响口语的能力),都使文字具有强大的文化建构功能。


从表面上看,文字在记录语言,它依附于口语,自己没有独立性。然而实际上,文字因其独特的形制,能够表现出超越语音形式的差异性。它使概念的表达更确定,更稳固,同时又更具有阐释和变异的可能,两件事都做得非常漂亮。事实上,文字在参与观念的建构。在这个意义上,文字的形制特征越强,独立性和阐释的可能性越强。


这就是德里达为什么高度肯定汉字文化。他认为汉字不像西方文字跟着声音亦步亦趋,汉字自己是一个完整的世界,汉字文化是逻各斯中心主义之外的伟大文明。



所谓“逻格斯”,指西方形而上学思想体系中某种由语言表达的最终的真实。所谓“最终”指它不受任何质疑,成为规定人的认识系统的外在的终极力量。它既是理性,又是语言。


在索绪尔之前,理性支配一切,语言是附属物。索绪尔认为语言才是“一空依傍”的终极力量,因为语言中的一切都不靠别的事物,而是由内部差异决定的。理性是语言的表达。而索绪尔说的语言,其实是口语。这就是“语音中心主义”的来源。


德里达认为,终极力量是不存在的。他用文字的作用解构语音的终极地位,认为文字不是某种思想和语言单元的记载,文字本身就是单元的生产模式。而最能证明这一点的,是汉字。


首先,汉字以形体模铸观念,并不经过语音;其次,在模铸观念的过程中,汉字形体成为观念的有机组成部分。在中国文化的言文关系中,汉字(文)从一开始就处于C位。



三、语音中心主义在中国


西方的语音中心主义,是作为现代语言学的基本理论进入中国的。


索绪尔在他的结构主义革命中强调口语的第一性,有他自洽的理由。但把口语第一性上升为语言的基本理论信条,不仅忽视了文字的自主性,更无法认识表意汉字在中文和中国文化的建构、发展中至关重要的作用。


1.白话文运动的语音中心主义


白话文运动在对口语的强调中,严重抑制了汉字对中文的文辞和文法的积极投射,使现代汉语的表达趋向口语化、欧化、雕版化。


所谓雕版化,即以词和词组的预制件,代替字的灵活组义。现代语文在这样的操作中,日益模板化、平面化,消蚀了中文最可宝贵的汉字组义的灵性——创造性和差异性。


2. 汉字简化中的语音中心主义


汉字简化的语言学依据,也是口语第一性。汉字既然只是记录口语的工具,那么工具越简便越好,而最简便的工具是“透明”的工具,即工具本身不给语言添任何“麻烦”。于是汉字的表意框架就成了语音之外的“附赘悬疣”。汉字应该像拼音文字那样“轻装上阵”,只作口语语音的代言。


为了达到汉字拼音化的目的,首先要把汉字工具化,即偏旁笔画去理据,越简越好。这就是汉字简化的逻辑。


如果不是为了拼音化,汉字的简化一定会充分尊重字形的理据,避免出现“残废的繁体字”。



把“抗‘疫’”“战‘疫’”这样让老同学感觉别扭的写法,和语音中心主义联系起来,同学们可能一时觉得费解。


这是因为在“现代语言学”的教育下,我们已经习惯了“口语第一性”。只要是听上去有歧义的问题,都是“观念”出了问题,因为观念和符号唯一真实的联系发生在口语语音中,于是纠正问题就成了“政治正确”。“抗‘疫’”“战‘疫’”就是这样产生的。当然,一旦这两个词用得多了,听上去就没有歧义了,引号也就不需要加了。


在这样一个过程中,中国现代语言学怎么也想不到,战疫和“战役”、抗疫和“抗议”,在表意汉字中是殊然有别的观念组合。它们的本质是字组,而非word那样的口语“词”。


在中国文化的言文关系中,形入心通的汉字是不需要为口语的同音毛病吃“引号”药的。



摈弃语音中心主义,为中文的理论和实践,重建源远流长的汉字视角,是为文化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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