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所县城残疾人托养机构的“消失”与“再造”

2022-04-22 星期五

↑善德堂曾经的教学楼,如今成为了厂房。

红星新闻记者 潘俊文 实习记者 周炜皓

编辑 张寻

善德堂“消失”了。

2022年4月6日,王华被送进湖南岳阳县人民医院抢救。一年前,他确诊尿毒症,决定关停自己一手创办的学校。这间叫做善德堂的学校,曾经是整个岳阳县唯一的残疾人托养机构。

2006年,王华自己掏了40万,建起自立学校,后来在县残联指导下,这所自立学校升级改造为善德堂,开始承接岳阳县荣家湾镇附近没有生活自理能力的残障孩子。

最热闹的时候,这里有三十多个孩子,七个老师,隔三岔五还有各级领导、志愿者、记者上门,王华从早到晚忙个不停,所有精力,都放在这间占地12亩的学校里。

15年时间,先是上门拜访的人越来越少,再是老师越来越少,最后学生越来越少。2021年1月5日,王华送走最后的学生,关上学校大门的时候,还留在这里的人只剩下他自己一个。

↑王华(后排中)和善德堂的学生、老师们

和疾病纠缠的这一年,王华衰老了很多,头发全都白了,目光也不再有神采,曾经和记者滔滔不绝的王校长,现在每说一句话,都要停滞上几秒,对过去的记忆也不再那么清晰。

从老板到校长

周齐是岳阳县肢残协会目前的主席,2006年,禁摩政策在当地逐渐落地,岳阳县一些以跑摩的为生的肢体残疾人士受到影响,于是县残联召集一些残疾人代表探讨出路问题,周齐和王华都是代表。

周齐就是在这时与王华结识的。王华也有肢体残疾,靠做生意在当地很有名气,很少和残障人士接触。但周齐想不明白,这位很少关注残障人士的生意人,为什么突然成了残疾人代表,还开办了岳阳县第一间残障人士托养机构。

王华的改变,源自于一位初中同学桑榆的葬礼。桑榆是当地的白事师傅,大半生都在与死亡为伴,到自己死的时候平静地交代完后事,入土为安。王华突然意识到自己生活的空虚。

1962年,王华出生于一个贫困的农民家庭,才满周岁,就在火灾里失去了右腿,杵着拐杖一边务农一边读书。高考未果后开始在社会上飘摇。他直到20岁在长沙装上假肢,才开始像健全人一样直立行走。因为心思活络,能说会道,他在浙江打拼几年后,回乡接下岳阳县的桥东砖厂,成为当地小有名气的王老板,日子过得有声有色。

桑榆的死,给了王华当头棒喝,担任残疾人代表后,他开始关注这个群体,才发现像他一样的残疾人只是少数,“正常人会同情你,可怜你,但他们不会真正理解你的痛苦。”

在残联推动下,王华掏出40万建起自立学校,2008年又升级为善德堂,这是岳阳县第一家残障人士托养机构,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也是唯一一家。

↑善德堂曾经的操场

学校并不大,主要的建筑是一栋带宿舍、食堂的两层教学楼,一栋由阅览室、电脑室组成的办公楼,以及一排低矮的平房。这里的学生以天生智力残障的孩子为主,虽然叫做学校,主要的教学内容,也就是教会这些孩子们怎么吃饭、洗澡、穿衣服、上厕所。说白了,这里的主要工作不是教育,而是托养和康复——家长每个月放下两三百元,就能把难以照料的孩子托付出去。

学校才开始那几年,一切都顺风顺水,县残联、县政府隔三岔五就来慰问,湖南省内外的高校、企业也经常组织志愿者过来支教、捐赠。周齐记得,访客当中,还包括政协全国委员会原副主席毛致用,因为这次来访,王华激动了很久。

↑周齐介绍善德堂过往荣誉。

如今,周齐还很怀念善德堂的过去。这间学校升级改造的2008年,岳阳县残联牵头设立了岳阳县肢残协会,王华是首任会长,周齐则担任理事,那时他经常来王华的善德堂,帮忙照顾学生、接待访客,很多学生,都认识这位周叔。

然而2020年,媒体人李可珺和朋友一道来善德堂探访,看到的只有一片萧条——学校里除了王华,就只有一位拿着1700元月薪的护工,两个人要照料十几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孩子”。

这些孩子中,在善德堂生活最久的李奇,已经被托养在这里十年,另外一个叫刘红的孩子,已经32岁了。这些孩子们的父母,有的几个月来一次,有的一年来一次,有的已经几年没有露过面,只是把钱按时打过来。

好景不长

王华也已经显露出了疲态,李可珺形容他:身影佝偻,胡渣和皱纹在脸上肆虐。对于这位校长,她做出的评价很简短,“落魄”。

离开岳阳后不久,李可珺听说王华被人举报了。

2020年1月,一封匿名信中举报王华“侵占国有土地,虐待残疾人,依靠学校牟利”。对于这些指控,李可珺并不相信,她更信任自己在岳阳探访期间的亲眼所见,“残疾孩子明显都很信任,也很亲近他,衣食住行这些,虽然寒酸,但也能感觉到是竭尽全力对他们好了。”

被举报后,岳阳县纪委监委和民政局调查组赴善德堂进行了调查,结论是并不存在举报信中提到的问题,学校得以继续维持。红星新闻从当地残联了解到,校区所使用的土地是残联当时帮忙批下来的,不存在所谓“侵占”一说。

但这件事梗在王华心里,他认为写这封匿名举报信的人,是故意针对他,想让他的学校开不下去。

其实那时候,善德堂已经快开不下去了。

学校建立之初,每个老师、护工的月薪约400元左右,在岳阳县,这个工资也只够勉强生活。曾经在善德堂工作过四年的杨玉元,起初也是抱着一腔热情来了这里,又迫于生计不得不离开。

杨玉元的女儿是残障人士,完全没有生活自理能力,吃喝拉撒都需要由专人照料。自从丈夫2008年离世之后,照顾家庭的责任全部落在杨玉元一个人肩上,2011年,她把女儿托养到善德堂,并成为了这里的老师,想着既可以赚取一份稳定的收入,又能每天照顾女儿。

↑杨玉元和女儿

慢慢地,她发现400元的月薪留不下任何积蓄,家里的经济状况越发捉襟见肘。要照顾好女儿,她要有时间和钱。2014年,杨玉元辞了职,带着女儿用自家房子开了间小卖部。

胡珊瑚也曾经在善德堂当老师,她比杨玉元在此工作的时间长一些,从2008年起一直干了近七年,照顾过二十多个学生。这些学生里,有的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有的掌握了基本的生活自理能力,甚至嫁了人,生了孩子。

能够坚持那么久,除了和学生们相处下来积累的感情,胡珊瑚觉得更重要的原因是她自身就有残疾,更能体会到这些孩子们处境的艰难,也更希望可以为他们做些什么。谈论起已经关停的学校以及老校长王华,胡珊瑚脸上牵起一丝笑意,“别人认为他是傻子,这个事情你去干嘛?”

↑王华的办公室

杯水车薪

在岳阳县残联理事长胡斌看来,开办托养机构是好事,但完全依靠民间的力量,不现实:“又没在外面募捐,爱心人士也没有到他们单位进行募捐,以前是搞得可以,这几年慢慢就垮了。”

善德堂关停后,王华认为,当地残联等部门每年批下来的三五千元不等的经费,无法解决根本问题,资金扶持不足。但在这个问题上,县残联本身也有苦难言。

在过去,岳阳县残联每年都在政策允许的范围内,给善德堂三千至五千不等的资金支持。在不断上涨的各项成本面前,这点扶助难免显得杯水车薪。

胡斌告诉记者,善德堂属于小型民间机构,鉴于其专业程度及相关资质,县残联无法走购买服务的路径,只能给出政策倾斜、宣传和一定的补贴资金。

↑善德堂里的善款榜

在善德堂进门的通道两旁,可以看到大量过往爱心人士、企业前来探访的记录,那些活动,绝大多数都由县残联牵头组织。在善德堂建立之初,政府扶助、外界捐款加上家长交的学费,足够维持学校正常运转。

但王华本身很少主动接触媒体,不善于对外界求援,学校的资金筹措,几乎只有等着企业、政府部门、爱心人士主动上门这一途。在善德堂的最后一段时间,他不只需要兼任老师、护工的工作,还需要自掏腰包,顶着亏空维持学校的运行。

随着社会捐款越来越少,生活成本增加,400元的月薪对于老师、护工们而言,实在太过微薄,王华只能选择提高薪资并缩减人手,但孩子们的衣食住行,是一块不能压缩的硬成本。恶性循环之下,即时王华没有确诊尿毒症,关停学校也只是时间问题。

2021年,在善德堂关停后,岳阳县残联和一间康复机构进行合作,重启了日间照料项目,利用原有的护工和设施,为需要托养的残障人士托底。截至目前,岳阳县残联下设有专业的康复机构、托养机构、特教学校、日间照料项目。

但面对整个县内的残障人士需求,依然存在缺口。

据记者了解,岳阳县持证的残障人士数量,在19000人左右,每年为这些残障人士缴纳社保、医保、养老保险,就是一笔巨大的开支。另外,不同于善德堂这类由民间牵头带动的项目,新的托养中心和日间照料项目属于政府购买服务,由当地相关部门出资筹措,这也加大了县残联的资金压力。

另一方面,对没有生活自理能力的残疾人的照料,只是整个岳阳县残疾人保障机制中的一个环节,县残联需要承担的责任、解决的问题,还有很多。

新的接力

但不是只有一个善德堂。关停后不久,对于民间托养模式的另一次探索,又在原址悄然接力。

瞿燕辉,这位昔日的湘北残疾人老兵歌舞团团长,打算转型开办电子厂,把这里改造成简单的电子加工车间,并在厂房的二楼翻新成教室和宿舍,由专业的护工、老师为残障孩子进行日间照料和托管。

靠着这些年积攒的人脉,瞿燕辉得到了一些二手订单,虽然利润不多,但总归有了收入。他算了笔账,只要电子厂能顺利运营起来,日间照料的成本完全在可承受范围内,足够实现可持续运营。

按照他的计划,除了招收符合条件的残疾人,还会招收带着残障孩子的父母,上班时孩子由专门的护工托管,下班时再由父母带回家,“要解决残疾人家庭的实际困难,就要让父母放开双手去做事。”

除了善德堂在民间力量的接续下“重生”,当地残联也一直在尝试解决托养、照料的问题,结束岳阳县只有唯一一所残疾人托养机构的历史。

据胡斌介绍,目前岳阳县残联主要采用的模式有两种:一种是在市残联指导下,向专业家政机构购买服务,让护工上门到户,对不具备生活自理能力的残疾人提供日间居家托养;另一种则是由当地康复机构利用现有的护工、设施,改造为更专业的托养中心,同样由县残联购买服务,提供全天托养。

↑岳阳县新的托养机构

除了解决托养的问题,岳阳县残联及其下设的各类协会,还让他们获得生活、生存的能力,维持体面和尊严。为此,岳阳县残联会定期组织针对残障人士的劳动技能培训、创业培训、励志教育及企业专场招聘会,尽可能为残障人士就业、创业扫平障碍。岳阳县随处可见的残疾人创业项目,也是在县残联带领下,各类协会共同编织出的一条独特“风景线”。

由县聋哑人协会主席吴亚洲创建的连锁洗车行“无话可说”,就是当地人所熟知的经典创业项目。自2015年首店成立以来,“无话可说”已经开办了8家连锁店,解决上百名聋哑人的就业问题,并形成良好的示范作用,带动一批聋哑人积极就业。

作为肢残协会现任主席,周齐对岳阳县内的肢体残疾人创业项目如数家珍:从街边残疾人开的小商店、打印店,到每个月营收40多万的水站,再到被评为国家残联养殖培训基地的养殖场,以及占地上百亩的垂钓、养殖、休闲一体化度假村。

↑工作中的周齐

今年3月,周齐也启动了自己的创业计划——绿巨能互联网废品回收项目。简单来说,就是以网约模式进行废品回收的app,由于操作便捷、体力负担小,残疾人也完全可以胜任。胡珊瑚也加入了这个项目,负责称重、调度、记录等工作。

如果一切进展顺利,这个项目可以提供五六个就业机会,为这些残疾人带来每个月几千元的收入。在周齐眼中,让具备劳动能力的残障人士有自食其力的机会,比什么都重要。

正在开始自己新创业计划的瞿燕辉已在为项目的未来考虑,他打算在这批订单消化完后,主动去东南沿海走一趟,看看能不能找到一手的单子,好让这个项目可以稳定开展下去。

周齐随身的记事本扉页上,写着一段话,每次给残疾人们召开励志活动的时候,他都会高声念一次:“人生只有走出来的精彩,没有等出来的辉煌”。在他看来,王华、瞿燕辉、胡斌这些人,都是这句话最好的诠释和注解——各自低着头,把注意力都放在事情上,不停往前走。

-END-

原文地址:点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