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李东 实习记者/易英子
编辑/石爱华
施九爱所购房屋小区街景
54岁的施九爱已经被采取强制措施超过9个月，羁押在看守所超过半年。这位河北广平胜营镇马虎庄的村民曾因购买的商品房无法交付不断信访。
2014年3月16日，她以每平方米3222元的价格、首付16万元买下县城里盛世鹅城小区的一套期房。2017年，因开发商无法按约交房还催缴尾款，她与丈夫以拉条幅、放哀乐的方式期望换来与开发商沟通的机会，未果。
2018年3月，县政府多部门派员出面调解，经开发商同意，她以优惠价格买下同小区的另一套房，订立购房合同。
一年半后，开发商代表报案，称上述调解结果是被迫的。2020年6月25日，广平县检察院以涉嫌强迫交易罪将施九爱夫妇批捕。诉至法院之后，广平县检察院变更起诉罪名为寻衅滋事。
钱交了，房子没了
2017年8月份的一天，施九爱收到售楼部统一发来的交房通知，要求施九爱前往售楼部支付尾款。正在家里做家务的她叫上丈夫韩彬的直奔售楼部。
他们购买的房子，叫做盛世鹅城小区，位于广平县长春大街与人民路交叉口西北角，距离广平县汽车站约500米，在当地人眼里，是县城里待开发的“准繁华”地带。
马虎庄村距离县城约10公里，村民务农为主。在村民的观念里，为儿子结婚准备新房是父母的义务，“买不起婚房将娶不了好媳妇”的观念深入人心。从小活动在这个村子里的施九爱夫妇都是文盲，农忙时下地干活，闲时在街口卖菜，有着与大多数村民相同的观念。
2014年时，盛世鹅城开发商承诺1年后可交房，施九爱为给儿子准备婚房，于当年3月份在售楼部以单价3222元，首付16万余元，买下一处临街住宅楼栋的期房。
施九爱接到支付尾款的短信时，还曾向亲戚借钱，说是凑房款。
夫妇俩都没想到，到售楼部去交尾款时，却被销售员告知“房子没了”。他们跑到小区工地后发现，他们所购买的住宅位置，已建成临街商铺。再返回向销售员询问原因时，对方的答复是“给谁交的钱就找谁去。”
施九爱的儿子当时已经21岁，面临着结婚。付了钱的房子突然没了，也没人给个说法，这让两口子很生气，韩彬的当天回家后气得大哭。
当天，施九爱回家后就翻出首付款收据，收款人显示为李俊军。按照售楼部工作人员的要求，夫妇俩返回售楼部要求见李俊军，未果。
盛世鹅城小区的开发商是河北森冠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李俊军是该公司的法定代表人。公开信息显示，自2019年后半年以来，李俊军及其公司因借贷纠纷输了多场官司，后多次被列入失信被执行人名单。
住宅楼为何变成商铺？多份材料显示，2015年春天，广平县政府对城区内的土地规划进行调整，导致盛世鹅城小区原设计中的临街商业区挪动20米，原计划中的一栋住宅楼位置成了商业裙楼。施九爱所购买的房屋处，由设计中的122平方米住宅房实际建成了258平米的商铺用房。
据统计，盛世鹅城小区受规划改变影响的房屋共8套，其中3套在当时未售出。住宅房变为商用房的共有5户，除施九爱外，其中两户也称从未接到过变更通知，另外两户是在2017年春天才接到“房子没有了，让去售楼部换房”的通知。
广平县信访局曾就此事进行调解，李俊军在调解会上称，曾打电话通知过施九爱关于规划改变的情况，但承认“电话没打通”。而施九爱称，她压根没接到过任何有关房子情况的电话通知。
另有材料显示，2014年3月份，施九爱支付首付款时，预售房屋的盛世鹅城小区项目处于“五证不全”状态，不具备预售房资格。对此，施九爱夫妇表示并不知晓。
警方劝阻“激烈”沟通
河北森冠房地产开发公司的两名销售人员向警方称，就规划变化情况涉及到的8户，两人曾在2016至2017年间均通知到。但两人不能提供通知的具体时间和通知方式证明。
记者了解到，两位在2017年春天接到通知的房主选择退款。另有两户业主听说“房子没了”的传言后到现场查看、主动到售楼部询问才得知规划变动的具体情况，这两户均在销售的推荐下，于2017年年底买下另外的房屋。
销售经理李改娥也是李俊军的姐姐，她对警察说，她向施九爱夫妇讲过可以补差价调换房屋，而施九爱夫妇要求原价买商铺，导致沟通未果。
但韩彬的否认李改娥的说法，他向警察说，没人出面“说句公道话”，无论是退钱还是调换房子，他和妻子都能接受，但当时收款人李俊军一直没出面。
在施九爱、韩彬的夫妇与开发商尝试沟通过程中，曾有过几次比较“激烈”的行为。
2017年10月，被告知“给谁交的钱就找谁去”的施九爱夫妇仍在试图与李俊军面谈。他们在盛世鹅城小区门口挂上写有“盛世鹅城大骗子李俊军交钱不给房，黑心商人”的条幅，在旁边摆了花圈，还用平时卖菜用的扩音器放起了哀乐。施九爱称，此举只是为了见李俊军一面。
韩彬的称，为了“壮胆”，他们从路边围观群众中找来几个人“充人场”。十几天时间里，李俊军始终未出面。这个过程中有人报警，民警到场了解情况后将条幅和花圈收走，劝夫妇俩采用正当方式维权。
拉条幅持续多天，过程中，施九爱曾按下这个小区里一个变电箱的按钮，并锁了变电箱，导致仍在施工的工地停电。施工方人员到变电箱查看时，经过交涉才恢复供电。施九爱称，停电不超过3分钟，而施工方称“停电几天，造成严重损失”。
拉条幅过程中还出现过锁门的情况。李改娥和李俊军均向警方称，“充场”的人中有一个叫施振岗的人，是施九爱的弟弟。一天上午10点左右，因与销售员沟通未果，施振岗把销售部唯一的门锁上。直到晚上8点，锁被李俊军剪开，三名销售人员因此被困超过10小时。
对于是谁拿来的锁、谁锁的门，被困的销售人员有不同的说法，一个是“施振岗锁的门”，另一个是“施九爱两口子和施振岗锁的门”。
施九爱夫妇和施振岗均承认有过锁门行为，但不超过10分钟便打开了。由于这次事件未报警，对于双方的说法没有其他证据予以佐证。
李俊军拒绝了记者的采访，但他向警方称，在施九爱堵门期间，他曾多次去工地查看情况，期间十余次见到施振岗等人在场。施九爱夫妇则称，始终未能见到李俊军。在案材料显示，这期间，广平县城关派出所曾多次接到110指挥中心转来的相关警情，民警在现场未见到过李俊军。民警曾让施工方电话联系李俊军，施工方称联系不到。
有关拉条幅、堵门的事，110指挥中心曾接到多次报警，城关派出所曾多次派出民警处置。仅民警马雅杰在10月末的5天时间里就出警三次。马雅杰称，在场的施九爱夫妇没有否认拉条幅等的事情，也说明了因房子的事想找李俊军找不到人。马雅杰最后一次出警是在10月30日，他认为，报警系经济纠纷引发，这次出警时，他明确告诉韩彬的应当通过法律渠道反映问题，并警告施九爱夫妇不能再有类似行为。
在施九爱夫妇看来，拉条幅、停电都没有引起开发商的重视，他们找人在原合同约定的住宅位置、现建成商铺的地方装了卷帘门并上了锁。施九爱觉得“这地方本来就是她买的”。此后他们听从民警警告，未再去拉条幅、堵门。
经政府调解之后，施九爱夫妇次日签订了新的购房合同
成功调解
施九爱回到家向邻居咨询了合法的反映问题渠道，最终通过政府相关部门的调解解决了问题。
2017年11月初，她去广平县信访局、邯郸市信访局信访，得到的回复是让回家等消息。2017年12月12日，没有等到消息的她到北京信访，被广平县信访局工作人员从北京接回。广平县信访局答应她帮忙调解。
事实上，在施九爱去北京之前，广平县公安局专门成立调查处理小组进行过调解。具体负责调解的人正是上述民警马雅杰。
马雅杰记得，具体调查工作开始前，李俊军主动向他提出，想就施九爱夫妇购房一事进行协调，马雅杰同意了。调解开始后，就“规划改变是否通知”这一项，李俊军称通知了，施九爱夫妇称没接到通知，但双方都没有证据支持。第一次见面商量不欢而散。
在警方负责调解的二十多天里，马雅杰曾提出“施九爱以优惠的价格购买商业门市”，但是施九爱夫妇拿不出那么多钱；李俊军曾提出“调换基本同面积住宅房，按原价格买卖，李俊军给施九爱一定补偿”，施九爱同意了。马雅杰回忆，约定签署调解协议书当天，李俊军不来签，“他反悔了”。调解未成功。
施九爱通过层层信访后不久，广平县住房和城乡建设局安排时任房管所所长袁保华负责调解。
在袁保华的记忆中，施九爱提出，开发商没通知她变更规划，那么实际建成的商铺就属于她，要以当时住宅的价格购买现在建成的商铺房。而李俊军的意思是，可以给施九爱调换一套房并适当给予优惠，或按商铺价格卖给施九爱商铺。双方又未达成一致，调解就此搁置。
在袁保华和李俊军的印象中，这次调解时，施九爱的弟弟施振岗在场。调解谈到优惠力度时，李俊军说，可以优惠3万元到5万元，而施振岗要求优惠十万元，否则就去北京上访。袁保华觉得“去上访”的说法让他感到了巨大的压力。
施振岗对此说法予以否认，称不记得是否去过这次调解现场。
2018年2月末的一天，施九爱见到了广平县县长。县长答应她会按程序安排处理她的事情。
在案材料显示，2018年3月5日，广平县委常委、统战部部长孙向东主持召开协调会，广平县其他多个部门领导出席，会上施九爱一方与李俊军最终达成协议。
施九爱后来的辩护人张晓丽称，除施九爱、韩彬的、施振岗、李俊军外，还有多名证人提到了这次会议，而记录会议调解过程的材料并未在案。出席会议的各部门领导也能证明会议过程和结果，但除房管所所长外，案卷里没有警方对这些领导的询问笔录。
房管所所长袁保华参加了上述协调会。他记得，会议中提到，施九爱方是弱势的一方，而李俊军是强势的一方。会议协调的结果是，李俊军为施九爱调换一套住宅，并且在原房价的基础上进行优惠，优惠的限度是达到施九爱一方满意为止。
施九爱购房时，广平县商品房的市场价格大致在每平米3000元左右。经上述会议调解，算上补偿和优惠，施九爱实际购买房屋的价格为每平米1978元。施振岗在现场见证了这次调解的过程，施九爱夫妇最终签署了息诉罢访书。
次日，选好要调换的房屋，施九爱夫妇交齐了房款，签了合同，拿到了房屋钥匙。袁保华称，按照协调会安排，他也参与了这天的事情。
调解情况报告
房主被诉强迫交易罪
房屋纠纷落定后，施九爱夫妇因买房“不愉快”的经历，怕遭报复而没有装修房子。夫妇俩没想到，事过一年半后会因此事涉嫌犯罪。
2019年11月，李俊军直接向广平县公安局刑侦大队城区中队报警，称从2017年10月中旬开始，施振岗等人在广平县盛世鹅城小区工地实施拉条幅、摆花圈、放哀乐，长达一个多月，强迫他将一套住宅房以每平方米1978元（同期市场价格为每平米3288元）的价格出售给施振岗等人。
在广平警方记录的这次报警材料里，李俊军报警具体时间有两个，一个是2019年11月2日，一个是2019年11月24日。奇怪的是，直到2020年3月20日，广平警方才第一次传唤实际买房的施九爱夫妇。
按照李俊军报警时向警方的说法，他始终对低价卖房给施九爱的事情不服，之所以最后同意调解结果，是因为害怕一个叫赵海银的人。
赵海银是广平县胜营镇武装部部长，也是施振岗的儿女亲家，与李俊军之间存在过借贷关系。施振岗认为赵海银与李俊军关系不错，曾希望赵海银帮忙协调。赵海银就房子的事给李俊军打过一个电话，便未再过问。记者了解到，赵海银、施振岗因涉及其他案件在警方传唤施九爱夫妇前被抓。
李俊军向警方说，因为在施九爱堵门期间，他见过赵海银的黑色本田车以极慢的速度在盛世鹅城小区的工地、售楼部附近转悠，所以他感觉施九爱堵门的幕后指使者是赵海银。
对施九爱夫妇的行为，赵海银的说法是，他“完全不知情”，更没去过工地和售楼部附近。
李俊军还向警方说，“赵海银在广平号称‘北霸天’，平时横行霸道、作恶多端，是广平县有名的黑社会。我害怕了，从而答应了”。
施九爱的代理人张晓丽分析，若李俊军真的忌惮赵海银，他应该在施九爱第一次找他时就妥善处理好房子的事情，而不是经过两次调解还不解决。他怕赵海银却不处理施九爱房子的事情，不符合正常人的逻辑。
李俊军还称，施九爱上访行为惊动了县领导，使得县政府向他施压，而他的公司离不开政府的政策支持，因政府出面，他才忍痛答应低价卖房给施九爱。他考虑的是，如果不答应，他在广平的生意不好做。警方的记录显示，李俊军称，自己之前同意调换施九爱夫妇的房子，并以低价出售，是迫不得已。
张晓丽认为，强迫交易罪的构成要件中必须有强迫行为存在，按照李俊军的说法，政府组织召开协调会就是对李俊军的强迫行为，如此一来，参会进行调解的领导就都成了涉案人员。
在案材料显示，广平警方曾向信访局要求调取会议记录等资料，信访局未提供。警方未就参会人员、会议结果等相关情况进行进一步调查。
广平警方于2020年4月4日对施九爱夫妇采取监视居住措施，于2020年6月17日，刑事拘留了施九爱夫妇。
呈请拘留报告书显示，警方认为施九爱、韩彬的和施振岗在广平县盛世鹅城小区工地实施拉条幅、摆花圈、放哀乐等行为长达一个多月，强迫李俊军把一处住宅以每平方米明显低于市价的价格出售。
刑拘后的第8天，施九爱夫妇被逮捕。广平警方在起诉意见书里态度明确，认为施九爱夫妇涉嫌强迫交易罪。
广平县检察院将案件以施九爱夫妇涉嫌强迫交易罪诉至法院后，于2021年1月8日作出变更起诉决定书，称案件事实没有变化，罪名、适用法律需要变更，将起诉罪名变更为寻衅滋事罪。
张晓丽对此表示，施九爱夫妇只有拉条幅、摆花圈、放哀乐行为可能涉嫌寻衅滋事，而这些行为实施时的2017年10月份，有多名警察出警处置过，民警当时不认为是犯罪。若事实不变，现在施九爱夫妇的寻衅滋事罪名成立，那么，当年包括马雅杰在内的所有处置施九爱相关110警情的城关派出所民警均涉嫌渎职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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