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再看《阿凡达》,就不能光吹捧了

2021-03-14 星期日

导语:


这是虹膜最近推出的新栏目——「引战


我们会针对热门影视剧或热点话题,组织两篇意见完全相反的稿件,一篇正面支持,一篇负面反对。我们并不是要刻意制造冲突,而是相反的意见本来就存在,永远存在,那我们就把双方最有代表性的意见呈现出来,这或许对大家理解一件事情的全貌有帮助。


当今世界日趋两极分裂,大到国际事务,小到是否喜欢一部电影,没人能说服对方,调和变成一厢情愿,所以我们觉得,习惯和相反意见共处是当下最重要的一种个人修为。


《阿凡达》的正面意见我们见得多,但赛人的角度不太一样。《阿凡达》的差评,就更不好写了。


反方

TWY


《阿凡达》的负资产


当《电影手册》的前主编德洛尔姆在2010年初写起这部影片引发的3D观影狂潮时,他引用起克里斯·马克在50多年前,那第一次3D电影诞生的初潮时期写给杂志编辑部的信——「一个观众说道:能让让位置吗? 前排那人说:不行,我已经在(dans)电影里面了。」

《阿凡达》(2009)

如今在经历了几年「伪3D」热潮的虚假统治后,3D摄影机拍摄的电影似乎已经从好莱坞灭绝,但类「阿凡达」式的「进入电影」的理念却毫无减退的迹象:奇幻影片和科技依旧被一部又一部地生产出来——《曼达洛人》片场的巨大环形银幕投影完全是一次旧好莱坞常见的背投技术的翻新版本,如今却被冠以「比绿幕更真实」的宣传语;在另一个极端,「一镜到底」和「真实炸飞机」等实体的昂贵噱头也一次又一次试图「跳出银幕」抓人眼球。
 
《曼达洛人》(2020)

十一年前,年幼的我坐在电影院里看《阿凡达》,早已记不太清电影具体讲了什么剧情,唯独记得戴着3D眼镜的自己迷迷糊糊地吃掉了三分之二桶巨大的爆米花,真是不健康啊!正如西格妮·韦弗带着一丝戏虐教诲男主角:「别老只想着那具身体,也想想你自己的!」 是啊,但他已经见了太多的影像,心早就飞到潘多拉的天边去了。



影片的奇观是一种幻象的胜利,一种「虚拟现实」出现的前兆——人类的身体是残疾的,因此必须植入到某种「阿凡达」中(英文Avatar的其中一个含义,也是我们在社交媒体里熟悉的「头像」),似乎才能重新唤起一些对世界的期盼和身体的体验。

与《黑客帝国》中被迫从虚拟世界中唤醒的尼奥恰恰相反,本片中腿部瘫痪的男主角乐观又有些莽撞地接受了任务——新时代的症候让我们不再怀疑科技,特效制作的高大形体是如此的完美,让他立刻选择抛弃掉自己的原身,在卡梅隆看来,这似乎是理所当然的。
 

《阿凡达》或许在上映当年是理想主义的视效大片先锋,但糟糕的是它的后继者却不太懂这是怎么一回事,这在影片本身中就埋下阴影。卡梅隆昂贵的视觉王国体现出一种反向的迷茫——我们还如何观看世界,我们的世界是否还能满足我们?因为潘多拉星球无非就是我们的自然,加上电影人五花八门的佐料产生的小小奇迹罢了。

但一棵大树依旧只是一棵大树,身体依旧是身体,但如今这些感官却需要靠疯狂的悬空山脉和各类星空般的光芒才能产生触动与连接,何处是个头?因此,我们在电影中追求更多的疯狂,更多的「沉浸体验」。


如今重看它更是展现出一个巨大的矛盾:卡梅隆越是琳琅满目地将潘多拉星球的盛景以最高规格的视觉效果呈现出来,影片剩余的部分便越显得粗糙和简陋,在飞速发展的特效产业下显得过时。

潘多拉星球则完全是一个奇观的宣传机器,每一次认真的台词与镜头运动都为了推销这种美丽而来,并用3D摄影机的前后景深、光线质感和出屏效果「捕捉」住观众,卡梅隆懂得3D在特殊的光线下效果最为明显,而明年上映的下一部《阿凡达2:水之道》则主打水下世界,同样也运用起3D摄影的最强项;而一到了展现人类军队和基地的那些场景,剧本的陈腐与镜头的呆板相比之则令人震惊,这难道是卡梅隆故意贬低来高捧另一半导致的?证据A:潘多拉星球和纳美人的特效由新西兰大名鼎鼎的维塔工作室操刀,而人类基地部分的特效则交给了Framestone公司。
 

而卡梅隆也未必是和平主义的,必然要让人类丑陋的大军以最粗暴的方式在美丽的丛林与天空中大战一场,难免让人怀念宫崎骏在《幽灵公主》中对于大自然的那些轻盈的巧思。大自然在这里看似近在咫尺,实则却远在天边,电影摄影机本身对世界的自动捕捉能力被特效删除。

《幽灵公主》(1997)

同样是环保主义的主旨,《阿凡达》简单粗暴的二元对立也让人怀疑它是否真的能具有启示性,一方面它展现了大自然在人类的热兵器下毫无招架之力的痛苦,另一方面我们突然意识到,这一切不过是包装在科幻皮囊下的历史——一个关于殖民主义、屠杀原住民、越战、亚马逊大火等等的寓言,但如果这个「寓言」早已发生,其功用还留下什么?


影片作为一部「好莱坞大片」的属性拖累了那些真正的奇迹时刻,如果说宫崎骏的环保主义是植根在他的小作坊创作模式中的话,卡梅隆耗资巨大的环保和反战宣传则实在显得有些臃肿,更何况片中的战斗场景依旧显得浮华又夸张,视觉刺激依旧摆在第一位。


影片中最美妙的情节中,卡梅隆试图用纳美人的精神让主角重新学习并建立一种与自然的关系,它吸收了美洲和大洋洲的原住民们的精神文化,呈现得虽有些「笨拙」但不失可爱,有种想要吸收一切的小孩子气——他看到能发光的菌类植被,便忍不住地将它们打亮;然而当那不得不打的战争开始,我们发现这一切依旧还是被卷进那个视效机器中;除了主角小队以外,所谓的「外交」沟通从一开始便已经是无效的——韦弗甚至不得不将纳美人与自然世界共生的关系,用「数据/信息」、「网络」和「上传/下载」等科技词汇和人类高管解释;而主角也完全没有站队的道德选择可言,他早已放弃了人类,并在融入纳美部落的同时彻底消解了自己的身体缺陷。

 
若试问:是否还有人记得《阿凡达》?人们不会告诉你影片讲了什么,而大多会回忆自己当年如何看到了它。如今它的重映,那些主打怀旧的辞藻让人难以想象一部影片如此快地变成了纯粹的回忆,重看它似乎也变得跟电影本身无关。

一切看上去都是「3D」的,一种离开影院后的余光——观众的「印象」,这某种程度上已经不再和电影自身的影像有关,更不跟银幕是扁平或「立体」有关,而只是一团看似是影像的回忆——3D永远只存在于银幕和观众之间。而有时候我们的大脑从回忆中召唤回影像,你说:「这让我想起了那个画面……」 但重回到电影中,你却发现你说的「那个画面」总是跟记忆里的不太一样。


但3D电影看似引发了一些关于空间的幻觉:感觉物体被扔到眼前,能「触」到什么东西,这些感觉在离开影院后被封存在身体的记忆中。立体影像与否,《阿凡达》引发的热潮不是幻象的而是身体的,吸引着观众一次又一次回到电影院里,只为重温那一些身体的感受,如在游乐场里坐过山车——马丁·斯科塞斯或许又说对了。
 

正方

赛人


他人即天堂


2009年年底,《阿凡达》在国内公映时,是多年未遇的盛况,由此可溯到上世纪70年代末的《追捕》、八十初的《少林寺》。当然,少不了九十年代末的《泰坦尼克号》。

我当时就说,人们在电影中看到自己,自然能带动票房。但要具摧枯拉朽的效应,还得是让受众去见识一个令他们陌生的领域,去超越他们过往的经验,从而进入一个绚烂而缤纷的想像共同体。


假如说纪实是电影的本能,那么展现人类的梦想则是电影的使命。套用亚里士多德的名言:人本来的样子是现实,人应该有的样子是浪漫。正如浪漫是人类上下求索的标志,电影的最终去向,也应当是浪漫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阿凡达》就是浪漫的,从精神层面上来说,它指引着全体电影人前进的方向。

我们常常听到一个说法,说好莱坞电影第一是讲故事,第二是讲故事,第三还是要讲故事。我的看法,恰恰相反。好莱坞之所以能成为全球工业的巨无霸,就在于它把人身体的潜能和思想的潜能(可见的),尽其所能,倾其所有的将其进行视觉化的呈现。


我承认,植根于美国本土的,乐于编织美国梦的好莱坞叙事,是圆熟而精美的。而他们,一旦要向全世界的观众传递梦想,他们从古希腊戏剧传统里沿袭下来的封闭式叙事,依然存在,并起决定性的作用。好莱坞电影最具囊括性的时候,是它要让全人类通过大银幕,去看到一个他们想过,或未曾想过的全新的世界。基顿、西席·地密尔、乔治·卢卡斯、斯皮尔伯格就是这么干的。现在轮到了詹姆斯·卡梅隆。

仔细想想,好莱坞的绝大多数超级大片,并不具备复杂或幽深的叙事(诺兰是个大大的例外),它们的主要目的,是要呈现奇观。如果说日本电影主要负责泼墨于人类的心理奇观,那么好莱坞电影最值得骄傲的地方,是他们一次次刷新着我们肉眼所见的物理奇观。而《阿凡达》就是这样的一部电影。


关于《阿凡达》绝对标竿式的工业水准和由此带来的全世界观众的拥戴,不必由我再来赘言。罗嗦一句,过去的3D电影,观众在座椅上的常见姿态上后仰,是异物冲向眼球时,条件反射时的正常反应。而在观看《阿凡达》时,观众的坐姿,是控制不住的前倾。当那些神奇的飞龙往低处飞翔时,你的视线会跟随它们的视线向下俯冲。


一般人还是会将《阿凡达》归入科幻片的范畴,它是魔幻电影与科幻题材的结合,它讲的就是这两个世界的对话、融合。而征服与被征服的常态叙事,只是这出宏大交响的间奏。就此我们也能联想到《东方不败2风云再起》的豪言壮语:你有科技,我有神功。

在这部完全依赖工业加持的巨作里,创作者一再流露的是对未知领域的敬畏。世间总有一处,是人类仅有的智力所无法达到的疆界。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总有些秘密是不需要探询也不需要答案的。科学是要反复的推理求证,要靠庞大而精密的逻辑系统方可实现人类自以为是的跨越。而在另一个世界里,一再提及的词汇是:感受。就此:我们还可以把《阿凡达》看作是一部战争片,是感知与认知之间的一场天地对决,胜利方是前者。



一般人能够相信的世界是由无数的可知可感的规律组成的。但还有一种规律,是无从通过我们的心智去学习的,它是无形的,无形的必然能战胜有形的,虚比实更有力量。就像我们抓不住风,风却能把我们吹倒(只有风力的级别上去了)。更通俗的说法,是心力击溃了脑力。


国人当年看这片,爆发集体性振奋之余,便有「有识之士」将这场战争视为一曲反拆迁的赞歌,潘多拉星球上的纳美族人也就有了「最强钉子户」的美誉。这真是借他人酒杯在浇心中块垒。得承认,《阿凡达》的叙事构架,就是一场美式大殖民,也可看出这是美国拓荒史上的遗迹,也就是白人对印第安族群的暴力驱逐。


我不认为本片有对美国历史和当下美国的种种扩张政策进行深刻的检讨。影片貌似提出了一个绝对不算新鲜的殖民政策,也就是中国兵法里常言的:攻城为下,攻心为上。最好的殖民,是教育的殖民,往深里说,是语言的殖民。片中也提到了办一所学校,在纳美公主的叙述里,这所学校被愚蠢的美军摧毁了。

接下来,它又玩起了和亲政策,一个聪明健壮的梦行者,以驯化的姿态进入到这个拒绝「文明」的人间仙境,再次书写了英雄成长的叙事,同时,也抵达了他人即天堂的极乐。这个他者,是纳美族人,也是他灵魂所驻扎的那具身躯,于是,他的快乐得到了升级。


爱情在这里,自然要推波助澜。但也可以说,爱情是可以征服一切的。当然你也可以认为,你若想占据一片领地,便是找到当地最权威之人,并让他的亲人成为你的亲人。是狩猎文明和农耕文明,进行土地兼并时最为和平的策略,正所谓化干戈为玉帛。而《阿凡达》的落点,好像志不在领土的扩张,美军撤走了,但熟悉套路的会知道,他们还会回来(这也是《终结者2》的核心台词)。这得交给《阿凡达2》继续完成这个叙事任务。


我们现在看到的盛大景观,不是原住民以被改造的名义遭屠戮,而是入侵者以化身的方式被教化,是教育者成为被教育者。但一个很吊诡的前提是,我明明可以征服你,但我不去征服,或许是更长久的征服。正如某位哲人所说:每一个和平都孕育着战争。这层表达,同样与《终结者2》在暗通款曲。

最后的镜头,已成潘多拉星球主宰者的杰克,睁开了双眼,他看到的是什么?他还能看到什么?真的是要让我们同他一道拭目以待。片尾曲响起,歌名叫:《我看见》。


还可一说的,《阿凡达》里的中国元素。片子开场不久,伤残大兵看的视频就是北京动物园,经过克隆的几只孟加拉虎。最显著,也是最让人念念不忘的中国元素是潘多拉星球的雾锁青山、霞映碧水的绝美风姿,其现实地貌取自中国旅游胜地——张家界。


以至《阿凡达》的票房席卷全球之后,当地的旅游广告换作了:阿凡达很远,张家界很近。还有一个隐性的,或者说有些牵强的中国元素。我最早听到的片名还不叫《阿凡达》,而是唤作《化身》。也就是说一个人的思维被植入到一个由人工完成的肉身里。西方的终极叩问是:我是谁?而中国的先哲庄子则以梦蝶的方式,混淆梦与现实的边界,并靠此消解了确定自我的执念。主人公要通过一个健壮的化身,来重塑其男性的蓬勃,他同样对此也是不抱疑问的。哪一种存在方式能实现他的英雄梦想,他就会选择哪一种。


所有欲成为万众敬仰之人,都会视自己原来的身体为一具躯壳,一副臭皮囊。而我们看电影的时候,同样是与我们的身体暂别,试着与我们的梦想接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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