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肚菌的重生之门

2022-11-12 星期六




面前一大锅汤在玻璃盖子下面翻滚着,热气里,能依稀辨别的有黄牛肝菌、口蘑、茶树菇、虎掌、松茸、鸡枞菌……
“只需要加上一点”,在云南经常会听到这样的话,稀豆粉里“只需要加上一点油条”,摊主姑娘笑着对我说。什锦凉米线里加上一点点甜酱油,做扣肉时,放几颗白族的雕梅。
但吃菌类如今已经不那么矜贵了。大约十岁时第一次到云南,在一个叔叔家里见到一筐菌类,在满眼的黄棕红深处,藏着几只黑暗的宝塔“这是羊肚菌。”它的身上有着深渊一样的不规则的裂口,那次见到的羊肚菌是从野地里采回来的,大小不一,长短也不同,据说非常珍贵,一个采菌人要走两三公里才能找到一只。为此专门做了鸡汤,叔叔告诉我们“只需要加上一点,汤就香得不行。

一只黑铁塔,当时我正在看水浒,里面写到“铁塔一样的大汉”,我就对这饱吸鸡汤的羊肚菌有了这样横蛮的印象。如今,当年的黑铁塔早已可以人工驯化,不再是稀罕的物什,在菌汤锅里,跟其它的蘑菇共烩一炉,每一只被“驯化”过后的羊肚菌,个头都整齐划一,只有它上面那些诡谲的纹路走向,显示着曾经的野性。


其实养殖的羊肚菌表面的纹路也已经很规则了,真正的野生羊肚菌长得像一年级小朋友的中文练习本,每一笔都在想不到的地方,形状也不都是尖塔形。但在当今,野生菌类变得更加稀罕。在研究它时,人们往往要在野外走很源才能采到一只,还总是会跟“死亡”不期而遇。在蒙昧时代,菌类的消长是一件神明掌握的事情,食用毒蘑菇而丧命的案例又很多。羊肚菌就因为危险而变得格外引人入胜。
在自然界里,几乎不存在绝对的死,死亡往往意味着重生,羊肚菌喜欢在翻过或者烧过的土壤里生长,二战结束之后的第二年春天,人们在诺曼底战役的战场上找到了数量巨大的羊肚菌。

1989年,美国的黄石特大火灾之后,出现了几百万朵羊肚菌。2004年夏天,加拿大育空西部和阿拉斯加内陆地区也燃烧了1000多万英亩的土地,于是成为了羊肚菌采集人的天堂。
这些人彼此相知,在树林里形成简易的营地,把面包车停在空地上,一次接管小镇餐馆和廉价酒店好几个星期。采集到的羊肚菌会送到阿拉斯加边境,这些新鲜的羊肚菌会通宵送货给美国各地的餐馆和菜市场。
羊肚菌的美味是它的灵魂,为了充分释放这种充满蛊惑感的神秘灵魂,不惜将它的味道困在干燥的身体里,在加拿大的烘干工厂中,大只的羊肚菌脱水,而后包装。
在上世纪80年代之前,干燥过后的羊肚菌分散在世界各地——越过太平洋,这种神秘的味道送往巴黎中转到瑞士或者法国家庭,在黄葡萄酒炖鸡肉上获得重生,已经破碎或者外观丑陋的会用于烤肉,即便是烘干中掉落的碎屑,也有专门的经销商搜集起来,用于调味品和包装食品。


采集的过程充满意外。
2005年,美国杂志记者飞往加拿大育空的森林里,见到了采集人的头领,说他们的小队已经损失了四个人,有两个是撞上了一辆伐木卡车,一个人被熊吃掉了,还有一个人跌到地上死了。
森林大火过后,树木的残枝往往被烧成尖锐的形状,同伴发现这个人跌倒,他的胸膛被一根树枝矛刺穿了。
是的,非常像《死神来了》之类美国恐怖片的情节。
在北美洲的森林里,人们一眼望去,看不见任何羊肚菌,羊肚菌是保护色大师,很难被发现,通常要地毯式地搜索两到三次才能够看到,人们把自己的生活建立在这种脆弱难觅的菌类物质之上。
他们有的会给采菌人提供免费的热水和食物,以便分得这些小精灵售卖利润的一部分。
如果用非常微小的有机物的角度来看,这些危险的丛林不再是黑暗的渊薮而是生机勃勃的异世界。菌丝的群落,就像《阿凡达》电影连接着森林落叶下的成片土壤,每一部分都可能再生出一只羊肚菌。即便大火也不能让它们消灭,反而会提供更多的营养。
采菌人会大胆地将地面上能看见的羊肚菌采完。因为它们知道,真正的菌类的灵魂在地下,是无法探测到的部分,正因为无法探测,所以无法预测,他们只知道,第二年,在附近的另一块石头下,生命又会苏醒。羊肚菌带着同样的菌丝的灵魂,从相隔几百米的地表再生。


羊肚菌的珍稀、神秘、易于搭配的味道,往往让它出现在各种昂贵麻烦的食谱当中,而我怀疑,大厨不仅是要使用它类似海参的质地,也要通过制作这些食物来满足某种隐秘的快感。
都说中国的菜市场看上去血淋淋的,但英国人吃海龟汤时,也毫无怜悯可言:玛丽·科尔告诉读者如何把龟从水桶里拿出,砍掉它的头,放血、切块,用马德拉酒、三叶草、肉豆蔻、肉豆蔻衣做出西印度风味的乌龟肉。
而这本食谱的名字叫《女士完全指南或烹饪大全》。玛丽·科尔在其中反复强调“这种肉一定要吃得新鲜。”
如果没有乌龟,可以用充满胶质的牛头肉和羊肚菌做成“假乌龟汤”,制作牛头的食谱里充满了“撕裂”“取出眼珠”“把其他碎肉片放在另一只眼睛尖端” “两个牛脑煮熟”“ 往耳朵里塞碎肉,用布包紧” 这样阴森森和刺激的描述。在阅读的过程中,不时地让人想到汉尼拔,即便煮熟出锅后,假乌龟汤的摆盘也十分哥特:把最大的一块肉放在耳朵之间,让耳朵的顶部绕着它转一圈,这叫“乌龟的王冠“!
而后,吸饱了汤汁的羊肚菌,会放在充满胶质的牛脸上,跟牛脑、松露、鸡蛋一起摆成圆形,淋上滚烫的肉汤。
历史上,羊肚菌与厨房里的秘密杀戮相伴,你也可以将它和布雷斯小公鸡炖煮在一起。但我最喜欢的羊肚菌人工种植先驱的故事,它如同图坦卡蒙式的神秘诅咒,以警醒世人,天神的秘密不能轻易揣摩。
所有关于羊肚菌的论文都会提到这个美国人,Ronald Ower,1986年4月,他在棚内首次种植出了羊肚菌,等正要申请专利时,不巧遇上了街头抢劫,死在了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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