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心带老乡看诊,我被同事恨了十年

2021-10-27 星期三


“恩是恩怨是怨!她帮咱了没错,可也帮咱找了个二百五大夫呀!没她领着,上次就能确诊,兴许还有治呢!她要是再向着医院不管咱们死活,我翻脸的日子在后头呢!”


配图 | 《善良医生》剧照




2019年10月31日上午,微信收到加友请求:林寒蕊敲门,开否?
我激动得手都哆嗦,急忙通过验证,发过去一个笑脸,招呼:林姐。
“我已经办完退休手续,就要去上海陪女儿了,你都不送送我吗?”林寒蕊问。
我一下子泪流满面,颤抖的手打字都不听使唤,发过去一个流泪一个拥抱的表情,点开语音哽咽着说:“姐姐,你终于原谅我了!”
她已经整整10年没理我了。而我们,曾经是同天参加工作、同一个宿舍住了5年、一直亲密往来的好姐妹。




2007年夏天的一个早晨,我妈给我打电话,让我领人看病。
那时我在市医院已经工作了22年,从护士干到行政,隔三差五就领着老家乡亲看病,同事们几乎都被我求遍了。大家戏谑我为医院的经济效益做了贡献,因为有我“导诊”,乡亲们几乎不去另外两家医院。
我老家的村子千余口人,离城百余里,随着生活水平提高,人也“金贵”起来,头疼脑热都要进城看病。离乡日久,村里我熟悉的人不多了,认识我的也就一少半儿,但这都不妨碍乡亲之间一个引荐一个来找我,或者通过我家人找我。其实我们小城看病没多难,也不知道为啥他们非得有人领着才放心。虽然不胜其烦,但人不亲土还亲,我也从没推拒过找我的人。赶上有时间,关系亲厚的我就跑前跑后从头陪到尾;不咋亲的我就把人领到某个医生面前,拜托人家给“好好看”;工作离不开时,我就找个有时间的同事帮忙接待;最不济,我也会打个电话然后告诉求医的人,某日某时去找某某专家。
那天我妈特意嘱咐:“这人是咱村的‘外来户’,我也不认识,但他是投奔你宋婶来咱村儿的。你宋婶一大早电话里跟我磨叽半天了,让你一定给上上心。他外甥日子困难,有病硬挺着,被她逼着才来看的。”
“这一天天的,好像没有熟人就不能看病似的。”我那天心烦,还发了句牢骚。
我妈苦口婆心,说了些“人不能忘本”,“农村人进城两眼一抹黑不容易”一类的话,反复告诫我不能因为“不认识”就怠慢了人家。我当然不敢怠慢——宋婶住我家东院,和我妈过从甚密,小时候我没少在她家园子里摘樱桃吃。


上班不久,人来了。一个高高瘦瘦的中年男人,脸晒得黢黑,说话有点辽宁那边的口音,见面就管我叫姐,说是“咳嗽十来天了”。
我把他领到林寒蕊的诊室。虽然她是心内科副主任医师,但我们这所二甲医院分科不精细,呼吸系统的病心内科也看、神经内科也看,反正我们就这两个内科,分别以治疗心脏病和神经系统疾病见长。
这之后的每一个细节,我后来都反反复复回忆多少遍,记得非常清楚。
林寒蕊开了血常规和肺CT的单子,说先做检查。开单子时我知道了来人叫于二柱,36岁。
于二柱接了单子端详了半天,问我多少钱。那会儿我们只有螺旋CT,还不是后来的64排128层,比较便宜,我说两项将近两百吧。
于二柱吓了一跳:“咋这多钱?”
林寒蕊说:“这还多?这是最基本的检查了。胸片便宜些,但那只是平面片子,没有断层扫描和立体成像,你还是做CT吧。”
问清胸片也要80元后,于二柱斩钉截铁说“不查了”,让林寒蕊给他开点“好使的药”。
林寒蕊为难了:“你这病因都不清楚呢,我咋给你开药啊?”
于二柱嘟囔:“我就说不来,非让我来。这一天刨药我还能刨二百多呢,这可倒好,不挣钱还得花钱。”
虽然我对于二柱家的困难程度并不了解,但我知道我们村那几个投亲靠友的“外来户”基本都是在老家过不下去、城里打工也没落下脚的。他们来到我们村也落不下户口,没有责任田,都是借个住处,要么租地种,要么帮人种地、采点山货啥的为生。
我跟林寒蕊说:“那就拍个胸片看看吧。”
于二柱还犟着不想拍,一个劲儿求林寒蕊开止咳药。林寒蕊坚持做完检查才给开药,我俩反复劝说,于二柱才肯拍了胸片、查了血常规。
胸片显示肺纹理增强,白细胞也稍高,林寒蕊给他开了消炎和止咳药,叮嘱他如果不见效一定要来复诊。
拿了药,于二柱千恩万谢地回去了,这事也就过去了。无数次导诊,除非是近亲我才会盯着人家关心疗效。


万万没想到,过了3个多月,宋婶来我办公室了。她说她外甥上次回家吃药后好了几天,后来又咳嗽,最近瘦得厉害,总觉着身上没劲儿。
我心里“咯噔”一下,立即有了不好的预感:“那咋不赶紧来复诊呢?咋拖这么长时间?”
“就指望着夏秋两晌儿挣点钱呢,要不是我押着,还不来。”宋婶说,“我也大意了,他见天地‘跑山’跟我不照面儿,我还以为他都好了呢。”
“这次说啥也得做CT了啊。”
我领着宋婶边往门诊走边跟她说上次的于二柱看病的过程。宋婶边听边叹气:“俩儿子都上学呢,花项多进项少,他哪舍得啊?”
等在诊室门口的于二柱见了我后,冲我咧嘴苦笑:“姐,又麻烦你。”这次他身边还多了个高高壮壮的女人,也跟着叫我姐。宋婶说那是他媳妇梁艳丽。
林寒蕊也埋怨了一番,嫌于二柱复诊太晚。这一次,于二柱没再抗拒做CT,但做完之后,影像科主任让再做一个增强CT,他一听又不干了:“普通片子看不清,干嘛不直接做增强的?让我多白花这么多钱?”
林寒蕊说,按惯例都是这样开,普通片子存疑再做增强,目的是为了给患者节省开支,上来就开七八百的增强,你更受不了。
“做吧,这钱老姨给你出。”宋婶做主,于二柱不说话了。
结果,我预感成真:肺癌。
结果一出来,梁艳丽当时就抱着宋婶哭了:“这可咋整呀老姨!天都塌了呀!”
宋婶也懵了,一边流泪一边手忙脚乱给外甥媳妇擦眼泪:“快快快,可别给二柱子看见了!已经这样儿了,想法子治呗,可不敢让他知道呀!”
我心里这个后悔,背着这一家人,悄悄跟林寒蕊说:“上次我咋就没想到给宋婶挂个电话让她劝着于二柱做CT……”
林寒蕊也懊恼:“都怪你,当时不劝他做CT,还劝我开胸片。”又道:“上次做CT也没用,这次CT才有点儿模糊的影儿。3个月前,恐怕啥影儿都没有。”
她的话让我稍稍安心些。但我怎么也没想到,我们的噩梦就此开始。




当晚,我接到了梁艳丽的电话:“姐,我问你,要是上次找你查病时大夫给开个CT,是不是还有救?”
我还没意识到麻烦来了,解释说:“上次做恐怕也做不出来,没见这次是主任仔细看了半天才看到一点点阴影,才又做的增强。”
“那上次就做增强呢?”
“还增强呢?上次他连CT都不做,可犟了!”我把当时的情形学了一遍,还埋怨没人陪诊——兴许有家人劝于二柱也就做了CT呢。
 “我忙着刨药,哪有空儿呀。”她说。我知道,老家山里的芍药根和圆珠根,好几元一斤。
白天林寒蕊给他们开了去省肿瘤医院的转院单,我问她此时是不是在去往省城的列车上。梁艳丽说:“去大医院有啥用?都耽误成这样了,还有得治吗?他说钱得留着儿子上学用,不能人财两空。”
“不是还瞒着他没说实情吗?”
“大夫让去肿瘤医院,他又不傻,能不往癌上想?他逼着我说实话,我就说了。”
“你还是劝他治疗吧,也不见得人财两空呀。”我说现在医疗条件好了,很多癌症病人治疗效果很好的,还举了一些例子,鼓励她赶紧带丈夫去省城求医,专科医院的医生临床经验丰富,起码听听人家的建议。
“要是3个月前查出来备不住(也许)还能治,这都耽误这长时间了。”梁艳丽说,“那时只是干咳,现在都咳血了,给耽误了,生生让你们医院给耽误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这才感觉大事儿不妙:“咋是我们耽误了呢?他自己坚持不做CT检查的呀,再说那时就算做了,也不见得能做出来。”
“你们大夫压根没给开CT,他做啥?做不出来是一回事,不给做又是一回事,姐你说对不对?”梁艳丽的话软中带硬,丝毫没有说谎的心虚。
我急了:“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红口白牙的可不能这样啊,你把手机给于二柱,我跟他对质。”
“红口白牙的他还能跟我撒谎呀?咋对质也是你们大夫没给开呀,不信你跟你们大夫对质去!”
我更急了:“这事儿我还用问大夫吗?从头到尾我都陪在跟前儿呢!劝他做CT费了多少口舌我还能忘了吗?”
她语气软了:“姐,我知道你为于二柱没少费心。我姨说了你们两家关系好,不然也不能去给你添麻烦,我们真是都不知道咋谢你呢。要不是怕你面子上下不来,白天我就得跟那个大夫说道说道。可是回家想了想,为了面子不说道也不是个事儿呀,也不能就这么算了呀!毕竟是她给俺们误诊了呀。”
我立马觉得嗓子眼儿冒烟:“咱们讲话都得凭良心!林医生绝对没有误诊,当时做出来的胸片,拿给谁诊断也只是上呼吸道感染而已。肺CT是于二柱自己不做的,就算做了也未必能做出来。为啥好多癌症一发现就是晚期?因为早期根本没有症状和体征!”
“姐,我对天发誓,我们绝不会昧着良心说话,那个大夫要是给开了肺CT,查不出来我们认命了,谁也不怨!你要是把良心摆正的话,也不能向着你们医院作伪证!” 梁艳丽一副义正辞严的样子,“别看俺们是农村人,农村人也不是好欺负的!”
完了,我在心里哀嚎,碰上这么个信口雌黄面不改色的主儿,我再费口舌还有啥用?
挂了梁艳丽的电话,我赶紧又给宋婶打电话:“婶儿呀,我是看你面子才求林大夫给你外甥看病的,你可不能由着他们睁眼说瞎话呀。明明是于二柱自己不做CT,咋能赖人家林大夫没给开呢?这要闹起来,让我的脸往哪搁?以后谁还敢给我带的人看病呢?”
宋婶不明就里,问我咋回事。我把梁艳丽的话从头到尾学了一遍,宋婶气得直骂:“这叫啥事儿了?这不昧良心吗?犟着不做CT这事儿不用你说我都能想到,我外甥肯定干得出来。长病了是自己倒霉,这咋还讹上人家大夫了呢?大侄女你放心,我肯定不能让他们这么干。谢你还来不及呢,咋能给你添罗乱?真去找这个后账,别说你在医院里没脸,让人知道了我在村儿里也没脸呀。”
我长长地松了口气。以我对宋婶的了解,她肯定做不出讹人的事。于二柱一家是投奔她来的,住的还是她家废弃的老宅,她在他们两口子跟前说话肯定有分量。


第二天下午,梁艳丽出现在我的办公室门口。她满脸狐疑地看看我,又看看“医务科主任室”和“投诉接待室”并挂的门牌,高门大嗓地问:“姐,你还是个官儿呢?告状归你管啊?”
我把她让进来,关上门。尽量心平气和地说:“告啥状呀?你应该赶紧带于二柱看病去。”
“你们都给耽误了,看病也得你们给拿钱看!”
我被她气得心都打颤,但还是耐着性子说:“你不听我的劝,你姨婆婆的话也不听吗?”
“谁劝俺们也不能咽下这口气,不给个说法肯定不行!”
我终于忍无可忍:“于二柱拒绝做CT和医院有啥关系?”
她脸红脖子粗地嚷嚷:“说于二柱不做CT,证据呢?你给林大夫作证能作数?你们压根就是同伙儿!”
“我带于二柱看病,我跟患方才是一伙儿呢!”我冷笑,“我作证就行。”
她更轻蔑地冷笑:“你跟我们一伙儿还不替我们说话也没关系,我就不信没人管得了你们!”
“你冷静一下好不好?我知道谁家摊上这样的事儿都着急上火……”
“姐,说心里话我真是后悔找你带着看病了。我这两宿都没睡好觉,我也琢磨咋才能不让你作难。要不是有你夹在中间,我能让你们医院这么消停?”
这话既讨好我,也带着威胁。彼时我们医院刚有一起小腿骨折并发肺栓塞死亡的案例,家属在医院设灵堂摆花圈“闹”走了30多万,在社会上传得沸沸扬扬,看来梁艳丽也听说了。
“我更后悔带于二柱看病。要不是我为了给你们省钱跟林大夫建议拍个胸片算了,林大夫早把不配合诊疗的患者拒诊了,还能接着给你们开药?这下可好,我把她坑了!”我气呼呼地拿过投诉记录本,“公是公私是私,说吧,说说你的诉求,我会上报院领导,尽快给你反馈调查结果。”
梁艳丽说:“姐,我也读过初中呢,虽然家里供不起半道儿不念了,但我也不是没文化,啥道理我不懂?这事儿你不该回避吗?不用你传话儿,我直接找你们院长去。”
我张口结舌的当儿,她又说:“姐,其实你也用不着横拦竖挡的,我都打听了,大夫误诊也不用自己赔钱,都是医院给赔。这事儿说起来对你对她能有啥损失?干哈非跟我们过不去?”
“真误诊了我们该承担责任绝不推诿,我干嘛横拦竖挡?因为你们颠倒黑白!”我几乎是咆哮了,“要知道你们是这种人,我说什么也不可能带于二柱看病!”
梁艳丽立时声泪俱下:“姐呀,不管咋说你帮过我们,不到十分儿上,我不能跟你撕破脸。你也想想我家二柱子多可怜,本来还有机会治的病都给耽误了,他才36岁呀啊啊啊……你说说你们这么大个医院总不能欺负我们一个平头老百姓吧?”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她,仿佛自己理屈一样,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梁艳丽去找院长的时候,我跑去跟林寒蕊诉说了这两天的纷争,想让她有个思想准备。
林寒蕊立刻就慌了:“天啊,咋会这样?不是你家亲戚吗?你咋能按不住她?这咋也不该赖到我头上的呀!”
“亲戚”是我每次带人看病时介绍患者的笼统说辞,少费口舌,也想让同事重视,可我哪想到有一天一个八十竿子都够不着的“亲戚”能给我带来这么大麻烦。
我只好跟林寒蕊承认自己并不认识于二柱,她气得直跺脚:“早知道是你都不了解的人,他要拒绝CT,我会让他在门诊日志上签字的呀!”
不光是没签字的问题,这两天我仔细回想就医环节,漏洞还真不少:
首先,没挂号(那时我们医院还没引进电子信息系统,病历、处方都是手写,内部未联网,不挂号也能看病)。尽管院领导为了经济利益三令五申,严禁本院人员带人不挂号就医,甚至在大会上发出过“医生接诊未挂号患者算私自行医,一旦发生纠纷责任自负”的口头警告,但同事们依然我行我素,从来没有医生拒绝同事领来的未挂号病人——身在医院,也就这点方便,互相帮个忙很平常,尤其像我领着于二柱这样锱铢必较的“穷亲戚”,十几元的副主任医师专家号更是能省则省。
没挂号,自然也就没有病历本,林寒蕊只在门诊日志上填写了于二柱的信息——那是存档统计门诊量用的,通常医生为保护自己,遇到患者不遵医嘱的情况会在日志上记录一下,让患者在后面签字确认。熟人导医,不写病历不做任何记录几乎是常态,只有深谙人性、心细如发的医生才不图省事。林寒蕊本就粗心,从来也没吃过这方面的亏,又对我无比信任,压根也没设防。


在院长办公室,梁艳丽狮子大开口,要20万元的赔偿。
我预感梁艳丽要不到钱肯定不能善罢甘休。为减轻愧疚,我跟林寒蕊承诺:无论最后处理结果如何,若有赔偿份额落到她头上,多少钱都由我来承担。
心中有气,林寒蕊对我出言讥讽:“我还得感恩戴德呗?”
我不在意她的态度,谁让我是罪魁祸首呢,除了反反复复地道歉,我只能说:“砸锅卖铁我也不能让你赔钱,职称评聘延期一年的损失,我也赔你。”
医生违反“诊疗常规”引发的医疗纠纷赔偿,医院承担90%,个人承担10%,职称晋升延期一年,无须继续晋升的主任医师,职称降档一年——这都是院里的明文规定。
好在梁艳丽并未提及林寒蕊没写门诊病历这一点疏漏。病历是给到患者手中的,医院并不掌握,我和林寒蕊心照不宣地没跟领导汇报,暂时算不上违反诊疗常规。
难眠之夜,我凭着处理医疗纠纷的经验做了无数次推断,设想着梁艳丽闹起来会怎么样,走法律程序会怎么样——最坏的结果是医院扛不住她闹,给她20万并且算林寒蕊私自行医个人全赔——但这种可能微乎其微,毕竟医院的口头警告并未落在公文上,林寒蕊也是在院内执业。个人承担10%的赔偿也在我能承受的范围内,就算不能承受,我也不会让林寒蕊赔钱。可是,一旦闹起来,就算最好的结果是林寒蕊无过错、不给予任何处罚,可“误诊”的名声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这也是我最对不起林寒蕊的地方,想想我就心痛如割。


院领导了解了前因后果,认为解铃还须系铃人,责成我从中斡旋,要求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尽量劝说梁艳丽承认事实、偃旗息鼓。实在不行,给点钱息事宁人,也不能算赔偿,只能是“人道救助”。
我为此回了老家一趟。正在菜园里忙碌着的宋婶见了我一愣,随即迎出来拉住我的手,一个劲儿赔不是:“大侄女呀,我都没脸见你呐。儿大不由娘,何况还是外甥,我压不住他们,你说可咋整?”
到了宋婶的老房子,梁艳丽却把我和宋婶堵在了门口:“姐,你要是来我家串个门儿唠唠闲嗑儿,我要不七碟儿八碗儿地招待你,算我梁艳丽没人味儿。你要再提于二柱不做CT的一个字儿,那就别怪我不认识你。”
“你这孩子,啥话也得进门儿说呀。”宋婶儿急了。
梁艳丽打断她,声色俱厉:“我早跟她说了这事儿她得回避!代表医院我就不让她进门儿!除非代表医院拿来20万,她拿了吗?”
我拿的是医院的书面答复,上面写着:医生执业行为未违反诊疗常规,于二柱病情进展与医生诊疗行为不存在因果关系,患方如有异议,请按法律程序提起诉讼,医院执行法院判决。
可看梁艳丽那架势,我若拿出这纸公文,她得吃了我。
我问:“我看看于二柱好吗?”
我手上还拎着水果,心存幻想,于二柱或许比他媳妇好说话。
咳嗽气喘的于二柱自己出来了,眼神躲躲闪闪:“姐,你也别怪我们,这么重的病,大夫都没给看出来,搁谁身上谁都不能干是不是?”
“关键是……”
我才说了半句话,梁艳丽就过来推我,声音已经是怒不可遏:“这他妈欺负人欺负到我家门口了吗?啊?你听不懂人话呀?!”
因为宋婶和我来的路上遇见几个村民,我回来的消息已经传开,我舅家表弟闻讯开着拖拉机赶来了。这两天我早在电话跟他说了梁艳丽的事,看见我被推搡,表弟立刻跳下拖拉机边跑边喊:“嫂子你干啥呢?这咋还能动手呢?”
我几乎是被表弟架走的,有“保镖”壮胆,我把公文塞给了梁艳丽。
还没走远,梁艳丽已经跳着脚开骂了:“狗屁法律程序!法律还不是向着你们医院!误诊了还不想赔钱?没门儿!”
宋婶喊:“小丽呀,你说的那叫啥话呀,这咋能跟你姐翻脸呢?”
“恩是恩怨是怨!她帮咱了没错,可也帮咱找了个二百五大夫呀!没她领着,上次就能确诊,兴许还有治呢!她要是再向着医院不管咱们死活,我翻脸的日子在后头呢!”
我在心里哀鸣:真的是瞎了眼,帮这种鸟人!




我在表弟家住了一晚,宋婶死活拽我去她家吃饭,我也没去。第二天一早我等班车回城,宋婶大包小裹送来了几样青菜和一只新杀的笨鸡,又泪眼巴喳地说了许多自责的话,我心里越发难受。
班车还没进城,同事就打电话问我在哪儿,说梁艳丽已经拿着答复函大闹院长办公室了,拍桌子骂人,撒泼打滚,把保安的脸都抓花了。警察来了,她就软了,哭天抹泪诉说被误诊的冤屈,警察似乎很同情她,不太信院长的辩辞,只警告梁艳丽要“依法维权”,并未抓她。
我立刻头大了——村里进城的班车只有我坐的这一趟,梁艳丽这么早到了医院,一定是连夜走到乡里赶上了火车。
指望我“压事儿”是不可能了,我就算立刻能飞到医院也只有挨骂的份儿。我担心梁艳丽从行政楼出来再去闹林寒蕊,赶紧给她打电话让她回家。林寒蕊已经被同事们带离诊室了,她哑着嗓子,声调黯然:“这些天我就没睡过一个好觉,越想越憋气。”
我又何尝不是日夜难安?可我没法跟无辜的她诉苦,只能一遍遍地说对不起。 
此后一连10多天,梁艳丽天天到医院 “作”。先是在行政办公区哭哭喊喊,跟她谈判的人一说医院没责任她就破口大骂,污言秽语不绝于耳;后来又到门诊楼大喊大叫,说庸医误诊医院欺负人,让患者赶紧走别来看病。领导问我能不能让村干部来管管她,我说她压根不是我们村的人,就算村干部能来劝,她也未必给面子。
好在,她并没有去林寒蕊的诊室,但林寒蕊已如惊弓之鸟,听见她的骂声就浑身筛糠。
每次警察一来,梁艳丽就扮可怜哭诉“冤屈”,每一次都是被“教育”一番了事。警察说,毕竟人家没打砸医院,没理由拘人家。有一次医生质问,扰乱公共秩序为什么不能拘?一个小警察说:“不管咋说人家是弱势群体,年纪轻轻得了这样的病还没给看出来,总得允许人家发泄发泄。”
闹到后来,林寒蕊心律失常住院了。我去看她,她闭着眼睛不吱声,比责怪我还让我难受。
我给宋婶打电话:“您老劝劝她,我拿个三万两万的让她带于二柱出去看病行不行?总不能这么拖着呀!”
“那哪成!”宋婶说,“让你落个里外不是人就够受的了,哪能让你搭钱?”
我气道:“我买个心里消停!”
事情也在村里传得沸沸扬扬,乡亲们虽然都骂梁艳丽两口子不地道,却也对于二柱满怀同情。因为宋婶一家在村里人缘好,大家纷纷捐款,动员于二柱赶紧去看病。村干部也召集村民开会,说他虽然是外来户,眼下有难,村里也不能袖手旁观,研究之后决定把“机动地”划拨出3晌,让他家免费耕种5年,条件就是:梁艳丽先带着于二柱去省城看病,其他的事回头再说,若真被误诊了,要依法维权,别再胡作乱闹。
梁艳丽终于带着于二柱踏上了求医之旅。村长是我发小儿,给我打电话报告,虽无邀功之辞,我也领情——毕竟,他们都知道我陷在纠纷里难逃干系,对于二柱的救助,也有想救我于水深火热的意思。


于二柱做了手术,又做了3期化疗。大约半年后,梁艳丽拿着医疗费收据来到了我们医院。我们这才知道,抠门的于二柱居然一直没交过“新农合”,完全是自费。
这次,梁艳丽拉大旗作虎皮:“省里的专家都说了,当初要是做CT,绝对能看出来,早3个月治疗,效果绝对比现在好。”
某些医疗纠纷确实是因为同行说话不慎无意间引发的,但我们绝不相信哪个专家会说出这种绝对的话。问梁艳丽是哪个专家说的,她不答;一指出于二柱拒绝CT才是问题的关键,她立即破口大骂:“少他妈放这没味儿的屁!”
梁艳丽故伎重演,“依法维权”成了空头支票。我求助于宋婶、村干部以及与梁艳丽说得上话的乡亲帮忙百般斡旋,最终,医院报销了于二柱全部医疗费8万多元,又给了2万元“人道补偿”,终于送走了瘟神。
一年后,于二柱病故,我担心梁艳丽像她曾经威胁的那样,“人若死了,我也把灵堂设在你们医院”,提心吊胆了好几天。还好,她并未再掀波澜。
林寒蕊是否漏诊并无确凿证据,又有我的“无过错”证言,医院并未追究她的任何责任。可她却落下了病根儿,接诊病人总是诊查过度,费用昂贵的检查若是没查出病来,她事后就非常自责,日思夜想觉得对不起病人;一旦少开检查单,又担心漏诊,疑神疑鬼坐立难安。
为此,她申请调离临床一线。
一个业务精湛、有口皆碑的专家在执业黄金期就退居幕后,院领导非常惋惜,反复做她的思想工作,精神科同事也给她做心理疏导,可她出诊时依然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失眠越来越严重。
没办法,最后领导同意她去了心电室。
我也做了许多努力想她留在临床一线,可惜没起作用。林寒蕊虽然没再责怪过我,但与我疏离了许多。有同事说她私底下与人闲聊时,怀疑我阳奉阴违帮梁艳丽出谋划策争取利益,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不然为什么一开始找她帮忙时说是亲戚、后来又矢口否认?为什么没等处理结果出台就承诺替她承担赔付?肯定是想让梁艳丽拿医院的钱堵这份良心道义的窟窿。
哑巴吃黄连的我,欲辩无言。


2010年春天,在心电室工作了两年的林寒蕊参加职称聘任。彼时我们职称晋升实行“评聘分开”,只考评取得职称资格,不算晋升,要医院以相应职称聘任后才能落实相关待遇。由于已经3年没有开展聘任了,待聘医护人员很多,上级拨付指标却有限,竞争异常惨烈。按惯例,职称聘任会向临床一线倾斜,有相应的考核细则加减分,还有医护人员打分和职称聘任领导小组打分的评定环节。结果,综合分数下来,林寒蕊落聘了。
自此,林寒蕊彻底恨上了我。因为我是职称聘任领导小组成员,大家普遍以为领导小组在职称聘任中会起决定作用。事后林寒蕊哭着冲我咆哮:“我为什么离开临床一线你心里没数吗?资历比我浅的人都排我前面了,我有多冤你不知道吗?我以为有些话我不用说,你也会为我全力争取,算我高看你了,你压根没有良心!”
我说我人微言轻,打综合评分谁也左右不了,没用。从此,林寒蕊再没有理我,即使在医院里迎面遇见,她会远远地调头走开。
无论我怎么努力,林寒蕊都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一直不肯原谅我。
倒是梁艳丽,居然像没事儿人一样。2013年宋婶去世,我陪我妈回老家参加葬礼,一直守寡的她居然还姐长姐短地近前招呼。我冷着脸,没搭理她。


于二柱这事之后,找我帮忙看病的乡亲依旧不少,我却不再有求必应。一般人我只根据病情介绍一下挂哪个专家的号,也不再打电话求关照,“外出办事没在院里”“休假呢!”“开会出不去”……都成了我常用的借口。当然,近亲和知根知底的发小儿、同学找过来,我还是全程相陪,但事先我都告诉同事“该查啥查啥”。有于二柱那档子事横着,不用声明,人家也不敢给省钱了。
没几年,老家的人也不时说我“架子大了”、“不好求了”,也有人替我辩白:“二柱子家整那把事儿谁不伤心呀?换谁也不能跟以前一样。”
每每听人复述,我只有苦笑。



后记


我找了几个要好的同事作陪,设宴为林寒蕊送行。席间,她红着眼圈向我道歉:“都怪我心胸狭窄没肚量,那些年可能也与我更年期提前有关,心里苦导致身体差,真的就走不出来。现在回头想想,行医半辈子,谁还不遇见几个奇葩?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还迁怒于你,葬送了姐妹情谊,你说我多蠢?”
我也一个劲检讨:“怨我怨我,你是信任我才对我领去的人不设防,若不是我,你咋会被蛇咬呢?”
酒意微醺的时刻,我俩都哭了。同事们也红着眼圈感慨:一场意想不到的医患纠纷,摧毁了多少信任,伤害了多少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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