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ilpapers哲学调查批判:我们应该如何思考哲学?

2022-03-20 星期日


当我试图向学术圈外的人解释哲学时,有时我会讲一个老笑话:一个笨手笨脚的醉汉在路灯下找钥匙,一个好心的过路人问他是否记得把钥匙掉在了哪里,他指向离这里有一段距离的地方。“那你为什么要在这里找呢?”过路人问道。“因为这里光线更好。”


11月初,大卫·布尔热(David Bourget)和大卫·查尔默斯(David Chalmers)公布了2020年Philpapers调查的结果*,这是继他们2009年进行哲学调查之后的第二次调查。这一调查旨在通过调查活跃的哲学家对一些常见哲学问题和争论的立场,以提供对哲学学科状态的概览。这一调查的基本目标具有社会学意义:获得关于“哲学家在思考什么”这一问题的经验性回答。作者们认为,调查结果能够指示真理所在:“如果哲学有任何向真理收敛的倾向,那么哲学家的观点应当能够为哲学观点真实与否提供线索。”


*译者注

*https://survey2020.philpeople.org/


2020年的调查由40个“主要”问题和60个更加专业化的“附加”问题组成。每个问题通常提供两到三个选项,允许答卷人就某一个选项选择接受、倾向于、保持中立、反对或拒绝。例如,答卷人可以陈述他们对下列问题的偏好:心灵的物理主义(physicalism)还是非物理主义(non-physicalism)?政治哲学中的社群主义(communitarianism)、自由主义(liberarianism)还是平等主义(egalitarianism)?经典逻辑还是非经典逻辑?一些问题询问对于某一哲学困境的看法,例如,在纽科姆问题(Newcomb’s Problem)上应当拿一个盒子还是两个盒子。其它问题则与更为一般的哲学方法或哲学过程相关。所有的问题都有几个额外选项,例如“接受选项中未提供的其它观点”,“这个问题不够清晰,难以回答”,以及“不存在这样的情况”。这一调查收集了1785个哲学家的回应。这些哲学家都用英语发表作品,并都在授予本科学位的哲学系工作。


- Danil Rusanov -


我对这一项目充满疑虑,但我首先应当承认它的价值。这一调查是PhilPapers以及相关网站组织的项目的一部分。这些网站对于本专业而言极有价值,布尔热和查尔默斯在建立与维护网站上付出的努力值得我们感谢。调查本身也是一个有趣的档案。正如作者所言:“今天的社会学就是明天的历史,这些结果或许对于未来的哲学史家有用。”我想补充的是,这一调查本身就是对21世纪早期的哲学社会学的有趣记录。这一调查存在,且以这种形式存在,这本身就引人思考。而2020年的调查在何处与2009的调查有所差异也同样对哲学社会学有所启示。例如,附加问题中增加了性别哲学和种族哲学相关的问题,这显示了主流哲学关注点的变化。


调查对于“哲学是什么”以及“如何做哲学”有很强的预设。什么是哲学,以及应当如何做哲学,本身就是持久存在的哲学问题。调查也询问了哲学家对于这些问题的看法。然而,投票调查这一形式就本质而言,业已蕴涵了哲学实践的某些特定观点。这一调查似乎暗示着,哲学是由一系列清楚明了的问题组成的,其答案往往可以被塞进两到三个选项之中。在这些答案中选出正确答案非常困难。但调查隐含的观点是,这一工作才是哲学行动的关键所在。哲学家的工作就是建构论证,以支持对某一给定问题的这个或那个固定的答案。


许多在我看来最有意义的哲学工作不是以这样的形式展开的,相反,它们挑战问题本身。维特根斯坦认为,关于哲学的各种“主义”之争经不起审视。例如,在《逻辑哲学论》(5.64)和《哲学研究》 (§402)中,他争论道,构建某种唯我论的尝试最终并未说出任何有别于实在论的东西。海德格尔指出,获取确切答案的冲动表明我们缺乏耐心,而这抑制了真正的问题。这一观点尤其体现在他的晚期作品中。海德格尔还写道,各种“主义”的蓬勃发展表明我们对观念能够被轻易地公开交流和交换的期待。正是这种期待要求观念被扁平化处理,并被封装起来,以此易于被公众消费。试想维特根斯坦或海德格尔被要求填写这一调查,你或许多少能明白我的忧虑。


- Danil Rusanov -


将哲学描绘成“对固定问题的确切答案”这种做法也受到一些英美主流哲学家的批评。科拉·戴蒙得(Cora Diamond)的“食肉与食人”并没有给出“是否应当允许食用动物或动物制品”这一问题的新答案*。戴蒙得显然被食用动物这一问题深深困扰。但她的文章旨在说明那些最著名的反对食用动物的论证都错误地构建了问题。约翰·麦克道尔的“非认知主义与规则遵循”攻击伦理学的非认知主义**,但这篇文章却并未呼吁人们支持认知主义,而是试图说明构建这一问题的方式具有误导性。还有不少哲学家挑战了以电车难题中抽象的决定程序思考伦理学这一想法。例如,玛莎·努斯鲍姆(Martha Nussbaum)和爱丽丝·默多克(Iris Murdoch)都坚持认为***,伦理学更关乎知觉,而非决策。我们的伦理选择并非像固定的决策树一样提前呈现在我们面前。真正的伦理学工作在于如何敏感而积极地回应一个情境。在她们看来,伦理所要求的更像是创造性的行动,而非在固定的选项清单中进行选择


*译者注

*Diamond, Cora. "Eating meat and eating people." Philosophy 53.206 (1978): 465-479.

**McDowell, John. Non-cognitivism and rule-following. Routledge, 2002.

***Murdoch, Iris. The sovereignty of good. Routledge, 2013.

Nussbaum, Martha C. Love's knowledge: Essays on philosophy and literature. OUP USA, 1990.


调查的作者承认这一问题。他们说:“来自非分析哲学传统的回应者经常说对这些问题有种疏离感,而即便是分析哲学家有时也认为,这些问题反映的只是关于哲学的相当传统的概念,这一概念不能完全反映哲学在2020年的面貌。”他们为“疏离感深感歉意”,并承诺下次会做得更好。


但我并不十分确定他们是否理解了上述疏离感的本质所在。他们写道:“我们试着寻找一些来自非分析传统的问题,但很难找到那些有足够多目标群体熟悉的问题。”首先,如果你排除被边缘化传统的问题的理由仅仅是“它们被边缘化了”,那么他们的歉意就稍显空洞。在我看来,关键问题在于,这种提问方式歪解了什么是哲学。你并不能通过问不同的问题来予以纠正


然而,问出一系列问题到底错在何处呢?毕竟调查的作者并不打算告诉人们应当如何做哲学。尽管Philpapers对哲学领域有关键的影响,但显然难以证明这一调查对学界的研究课题、教职招聘或升迁决定是否有直接的作用。就像作者所强调的,他们是为哲学社会学做贡献,并不指向或暗示任何实质性的哲学观点。


- Danil Rusanov -


这种潜在的推动力与其它因素一起形成某种合力,对现代大学中的专业哲学产生影响。为了能够发现工作并持续推进工作,哲学家们不得不隶属于某一“分支”。他们应当能够明确说出他们所从事的分支领域,以及在这些分支领域中他们最受哪一问题的哪种进路吸引。一些非常好的哲学家做这些工作时得心应手,因此我不打算暗示将此作为你的工作目标有什么错。但我并不认为,“你的自我呈现方式对教职招聘或经费审核委员会来说清晰易懂”与“你是一个好哲学家”之间有强相关性。


这一调查令我想起社会科学家丹尼尔·扬克洛维奇(Daniel Yankelovich)的一些话:


第一步是测量任何容易测量的东西,就目前而言,这是可以的。第二步是忽略那些不能被测量的东西,或给它一个武断的数值,这是人为的,也是误导人的。第三步是假设那些不能被测量的东西微不足道,这是盲目的表现。第四步是声称那些不能被测量的东西根本不存在,这无异于自杀。


虽然布尔热和查尔默斯并不打算忽略、假设或对某些问题不予考虑,但这一调查体现了一种表格式的(snap-to-grid)哲学思考,这促使哲学实践者将有迹可循的东西置于有价值的东西之上。这一调查照亮了学科的当下状态,但大多数重要的工作潜藏在那些不能用数据测量的、黯淡无光的地方


所有这些风险听起来都像一个挣扎着在这一专业中寻找立足点的人的酸葡萄心理,或许一定程度上就是这样。但看这个调查让我产生了当我看网上约会软件的提示消息时同样的不适感。哲学与爱情这样复杂的事物对我而言非常重要——我的关切与其复杂性紧密相连——但我眼睁睁地看着它们被还原为一些简洁的数据。


作者:David Egan | 封面:Danil Rusanov

译者:Muchun 校对:杨银烛 | 编辑:杨银烛 | 排版:光影

原文:

https://thepointmag.com/examined-life/where-the-light-is-bet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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