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翼民粹浪潮与“粉红浪潮”交织下,秘鲁又双叒要换总统了?

2022-10-17 星期一

近日,秘鲁总统佩德罗·卡斯蒂略再次陷入漩涡:该国国家检察长帕特里夏·贝纳维德斯针对他提起了“宪法起诉”,指责他犯下了“利用总统职位,以犯罪组织的形式,加剧破坏公共和平”的罪行。根据秘鲁宪法,总统在任期间享有免于起诉的特权,但叛国、解散国会、阻挠选举的起诉例外。同时,宪法起诉意味着总统和国会议员必须要被问责。

对此,卡斯蒂略当然矢口否认,坚称这是政治对手“开始在秘鲁实施政变”。此前,他曾在去年11月和今年3月先后两次遭遇反对党在国会发起弹劾,都因为支持票数不足而未能成功。但与弹劾总统需要三分之二国会议员支持不同,通过“宪法起诉”只需要过半的国会议员支持(即130名国会议员中超过65人)。

目前秘鲁国会以各反对党为多数主导,而今年3月的弹劾投票中,有55名国会议员支持弹劾,距离半数有11票。这意味着这一次的宪法起诉对卡斯蒂略而言不可忽视。一旦通过,他将被暂停总统职务。这是该国第一次针对现任总统的宪法起诉,卡斯蒂略的反对者采取了成功可能性更大的途径。2016年至2021年,秘鲁已经换了五个总统,卡斯蒂略将成为第六个?

当地时间2022年10月5日,秘鲁利马,秘鲁总统佩德罗·卡斯蒂略在第52届美洲国家组织大会开幕式上致辞。人民视觉  资料图

弹劾刚平、起诉又起:卡斯蒂略缘何波折不断?

自卡斯蒂略去年7月就职总统以来,一年之内他本人经历了两次弹劾、一次宪法起诉,政府经历了五位部长会议主席(相当于总理),其中任职最短的埃克托尔·巴莱尔·平托仅上任五天便因被指控家暴而宣布辞职。显然,经过去年夏天总统大选44000余票的险胜,卡斯蒂略政府始终不得安宁,秘鲁政坛也持续波澜四起。

卡斯蒂略的处境,直接原因在于围绕他本人及其身边人员涉及的诸多争议。在这次宪法起诉之前,他正面临着六项刑事调查,包括贪腐、大学论文抄袭、涉及军队和警察系统违规晋升,以及内阁部长任命人选存在问题,是秘鲁第一位在任期内接受调查的总统。由于牵涉的司法问题太多,差点被检方和警方在总统府逮捕,秘鲁国会甚至在今年8月否决了卡斯蒂略出访哥伦比亚、参加该国新总统佩特罗就职典礼的申请。

就在贝纳维德斯检察长对卡斯蒂略提起诉讼的同时,秘鲁国家检察院下令逮捕了他的五名前顾问,其家人的住所也遭到搜查。此次宪法起诉还针对了卡斯蒂略曾任命的两位内阁部长;在卡斯蒂略的出访申请被国会驳回时,卡斯蒂略夫人的妹妹涉嫌贪腐赴检察院投案自首,多名亲信也被拘捕。

再之前,针对卡斯蒂略的腐败网络调查在今年5月29日便已启动,国家检察院称其“涉嫌犯有组织犯罪、严重权力寻租和严重勾结的罪行”,牵涉案件之多、波及范围之广,到最后,就连他的辩护律师埃斯皮诺萨也宣布辞职。

正因如此,据综合民调机构益普索和数据分析机构Statista的调查与分析,仅一年时间卡斯蒂略的满意度从上任初的53%滑落至不到20%,不满意度更是达到了四分之三。要求他下台的声音也愈演愈烈。民间日益加剧的不满情绪,构成了反对党和检方对这位总统采取行动的民意基础。

卡斯蒂略担任总统第一年的波折,不仅在于个人和身边亲信身陷囹圄,还在于他的施政之路同样危机重重。一年来,他四次更替部长会议主席,每次都不得不重组内阁,50多名部长辞职或者被解职。尽管每一位高官的更替都有各自独特的原因,但不利于卡斯蒂略的国会政党格局,导致他的执政从一开始就难以顺利。

去年秘鲁大选中,虽然卡斯蒂略艰难战胜了右翼对手藤森庆子(前总统藤森之女),但他的左翼执政联盟在国会只拥有三分之一议席。一个被视为“激进左翼”领导的少数政府,与一个被视为“右翼民粹”反对党主导的国会并存,双方的矛盾可想而知。

藤森庆子。人民视觉  资料图

例如,卡斯蒂略任命的第一位政府首脑吉多·贝利多是秘鲁原住民(克丘亚人),因为在国会的就职演讲中全程说克丘亚语而非西班牙语,遭到反对党议员的嘘声、抗议,两个月后便因为其“极左”理念、曾经同情极端组织的言论、为参与过左翼游击组织的劳动部长辩护等争议,令务实的卡斯蒂略都难以接受,迫使他提交辞呈。

此后的接任者,要么因为无法凝聚左右翼政党共识、要么因为内阁不和、要么因为个人问题争议,先后辞职并导致内阁解散。一个公信力迅速丧失的总统、一个持续内耗的内阁与国会,卡斯蒂略的麻烦远未到结束的时候。

历史与现实纠葛,秘鲁政治危机何时能解?

卡斯蒂略总统乃至整个秘鲁政坛从“多事之夏”进入“多事之秋”,但这种越发凸显的政治危机,并非自卡斯蒂略上台才开始:2016年至2021年,秘鲁五年换了五个总统。其中任期最短的曼努埃尔·梅里诺仅上任五天(2020年11月10日至15日),便因为全国抗议示威浪潮(尤其是两人死亡)而被迫辞职,加上在他之前被国会弹劾下台的马丁·比斯卡拉,以及之后按照宪法程序接任的弗朗西斯科·萨加斯蒂,创造了“一周内连换三位总统”的奇观。

从某种意义上说,卡斯蒂略政府的麻烦,是过去五年秘鲁政治危机的延续,而危机的根源,同样在于政治极化的大环境促使立法和行政机构严重对立。左右之争是秘鲁的政治传统与历史产物。二战结束以后,秘鲁多次经历军人执政(包括左翼的“军人革命政府”),同时在古巴革命影响下,左翼游击组织一度非常活跃。尽管1980年结束了军人执政、举行民主选举、恢复文人政府,但极左翼极端组织依旧没有放弃其“武装行动”,并与贩毒组织互相配合,曾以暴力活动造成约20年的国内冲突。

与此同时,右翼力量在秘鲁政坛发展壮大,特别是1990年日裔右翼政治人物藤森当选为总统后,一方面推动自由市场化政策,稳定、发展了秘鲁经济,另一方面则因为“民粹威权”、贪腐、“侵犯人权”的记录而备受批评。此外,藤森任内广泛使用国家情报部门力量打击极左翼极端组织,逮捕、制裁了这些组织的领导人和相关成员,也数次酿成大规模流血冲突。

如今,极端游击组织虽然遭遇重创,但仍在活动。而历史恩怨继续在秘鲁政坛推波助澜。去年大选中,分别代表左翼和右翼的卡斯蒂略与藤森庆子得票几乎不相上下,双方阵营不停针对彼此负面标签互相攻击:后者的支持者把前者与“光辉道路”刻意联系起来,称其为“恐怖分子”“极左翼”,“带来贫困和分裂”;而卡斯蒂略阵营则把“藤森主义”扛旗人的帽子扣在对手身上,称她会给秘鲁带来民主倒退和更严重的贫富差距。

2016年以来,在全球右翼民粹主义浪潮和拉美“粉红浪潮”回归的交替作用下,政治极化导致的国家分裂几乎无以复加。2016年大选见证了左翼、右翼民粹和中右翼三大阵营分庭抗礼,最后中右翼“为了变革的秘鲁人”党候选人库琴斯基当选,但藤森庆子领导的人民力量党占据了国会过半议席。尽管中右翼政府和右翼民粹政党主导的国会试图和谐共处,但最终由于双方在经济、教育、交通、安全等领域的政策分歧,加上库琴斯基的政治与贪腐丑闻曝光,他经过两次弹劾后被迫于2018年3月辞职。

随后,第一副总统比斯卡拉接任总统。他试图跳出政党之争、保持中立,也无意在2021年任期结束后继续竞选总统,试图推行改革、打击立法和司法系统的腐败现象,甚至试图通过修宪公投,禁止私人赞助政治活动、禁止国会议员连任、限制议员豁免权、变一院制为两院制,触动了诸多国会议员的切身利益。很快在宪法法院人选提名问题上,政府和国会再起争端,最后导致国会解散、再度大选,结果反对党依旧主导国会。进入2020年,新冠疫情重创秘鲁的经济和公共卫生,反比斯卡拉力量以贪腐和疫情防控不当等理由,先后两次发起弹劾,比斯卡拉成为第二个“牺牲品”。

但试图整治立法和司法腐败的比斯卡拉在民间深得人心,他的下台被广泛视为“政变”,竟引发了全国大规模抗议、反对同为中右翼的梅里诺接任,这才有了前文所述的梅里诺诉诸军警力量压制抗议,结果自己被迫迅速下台的情况。接替他的是中间派进步主义“紫色党”议员萨加斯蒂。作为一名工程师、学者,他的“过渡紧急政府”专注于防疫、稳经济、反腐败、改善教育等具体问题,总算是做完了本该由库琴斯基完成的任期。

在政治极化时代,中右翼政府越来越难施政,与右翼民粹政党尚且无法合作,卡斯蒂略领导的激进左翼政党更不会指望与其和平共处。

秘鲁政坛的乱象,背后离不开社会的分裂与民众的纠结。饱受政治动荡、经济不振、新冠疫情打击的秘鲁民众渴望政治稳定、经济发展、社会进步,愿景和现实的巨大落差,使得他们既有强烈的求变心理,又渴望“强力有为政府”。

卡斯蒂略和藤森庆子,一个代表秘鲁中南部乡村地区的中下阶层与社会各边缘群体,另一个以城市中产阶层、社会精英和部分落后地区的农民为支持基础。前者打着“变革”旗号吸引眼球,后者则把自己打造成“更加安全无害”的选项。他们以各自鲜明的政策理念聚集了不同民众“求变”的选票,这些选票也一次次地造就了针锋相对、碎片化明显的政府与国会。

如今的秘鲁,最迫切的问题已不在于“向左”还是“向右”,而是如何凝聚立法、行政、司法部门和不同党派的“底线共识”,在维护法治、打击腐败前提下,停止恶性竞争,共同带领国家解决实际问题、回应民众诉求。否则,一次次的选举、弹劾、内斗,空耗的是整个国家的时间、社会的资源、民众的耐心与信心。

(胡毓堃,中国翻译协会会员、国际政治专栏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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