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一个夏天，有个西安朋友带着我去爬山。

山很野，路很窄，都是碎石，密林丛生，浓的化不开的绿，遮蔽前路，走在山里有点像是走在九十年代香港出产的恐怖电影里。

走到中间，朋友忽然“「啊~~~~」”的一嗓子，给我吓一拘灵。

看到我有些惊慌，他解释说自己不是被脏东西附体，就是在喊山。然后他建议我也喊一喊。

我连忙摆手说，算了。

朋友明显有些失望，说，你还是对西安人的夏天不够了解。吃面不就蒜，味道少一半。爬山不喊山，等于爬楼梯。

后来，进山的次数多了。我发现西安人对山抱有几乎永恒的热爱，尤其是在夏天。

当一个西安人中午吃完三合一菠菜面，走在暑气蒸腾的路上抬头看着天上漂浮的云，他会忽然决定要进山，毕竟天气这么好。当他打开电视，看到岳云鹏正追着车跑，痛哭流涕，声嘶力竭的喊燕子我没了你怎么过啊燕子时，忽然就跟岳云鹏共情了，想起了南边的山，认真盘算山没了自己要怎么活。甚至在某一处夜晚的烤肉摊上，几个中年大哥忽然开始讨论最近的国际局势，感叹生活像是一团无解的乱麻时，他们的意思也是，周末得进山一次。

我有好些朋友，痴迷于进山。

我说这样不行，显得一点都不年轻人。不说露营了，高低得玩个飞盘，划个桨板。

一个朋友说，人不可能永远年轻，但永远有人在进山。秦岭的山是有些东西的。环山路上，你侧过头，就能看到烈日下的山打着一朵遮阳的白云在深情地注视着你。你看了半晌，摇起车窗，心里说，这次有事，下次一定进山。

到了傍晚，你去了少陵塬上吹风，站在观景台上向远处望去，发现山还是看着你，温柔的像是情人的注视。你有些愧疚，于是点上一支烟，你抽一半，路过的风抽一半。火星的明灭中，你打定主意，明天就去山里。

等你到了山里，你站在河道冰凉的溪流里，抬头一看。山就在眼前，似乎很容易翻过去，给你的感觉像极了长安区黑夜里健身的北北常说的那句「来，给额身上爬」，充满了自信与可靠。

经常有人说，到秦岭里面，本来一开始是没想着爬山的。但没想到进了山就控制不住。

长路奉献给远方，星光奉献给长夜，我拿什么奉献给你，我的秦岭？我不停地问，不停地找，不停的想，最后决定把半月板奉献给秦岭。

然后，他们就开始爬山。然后，他们就开始喊山。同样控制不住。

如果一定要形容什么是喊山，大概就跟朋友一起去KTV唱歌那样，都是最后嗓子疼。。但又有一些不同，就像冒菜是一个人的火锅，而火锅是一群人的冒菜一样。KTV是一群人的都市喊山，喊山是都市人的一次野外KTV。

西安一些老年人，总喜欢在清晨出走。他们在地铁上历数经历过的日子，相互探寻对方的孩子过的如何，工作好不好，家庭幸福不幸福，交流吃什么保健品能包治百病。然后在二号线会展中心站分道扬镳，一部分提着印有酒类名称的手提袋，在会展中心跳上一辆公交车，最终抵达一个公园或者健康讲座。另一部分，一直坐到韦曲南，跳上去向山里的公交车，然后与山间晨雾一同隐没在秦岭某个小路口。

有时候，可能是下午两三点，你刚到山间某一处，就会听到远处传来模糊的喊山声「啊~~~~」，等过了七八分钟，你才看到他们，头发花白，从你身前经过，携带的音响播放着DJ版“你的脚步流浪在天涯”。你也不好搭话，生怕他们一张嘴就是「啊~~~~」。

你在山里，经常会遇到一些西安中年人，他们会带着崽一起爬山，他喊一嗓子，娃跟着喊一嗓子，雏凤清于老凤声。娃有时候显得困惑，看着他爸，他爸也不解释，在山路上继续咕涌几步，然后双手聚拢成喇叭，对着高山，来，看爸口型，「啊~~~~」。

长安区某个野山入口，有一家搞农家乐的老板，五十多岁，长的有点儿下不为例。但极为热情，能亲自指挥游客停车。

他分享自己家的揽客秘诀，就是等车停好后第一时间告诉游客，从他家这里能上山，山里还有好几座庙。如果看到游客有些犹豫，就继续告诉他们，来都来了，山一点都不高，很好爬的。

然后过个十来分钟，就能听到游客开始喊山。

连喊带爬一趟下来，游客往往又累又饿，他就趁机推销自家散养的走地鸡，鳟鱼，或者土鸡蛋，运气好的时候，还能顺带着把土蜂蜜卖出去，总之，这些东西价格都不便宜。如果客人既不吃饭，也不喜欢土蜂蜜，他就收十块钱的停车费。

一般来讲，只要在秦岭开始爬山，似乎哪里都有喊山的。

你跟西安朋友抱怨，西安夏天怎么这么热？有点背不住，一出门就像撞进了理发店一台正在全力工作的烫发机里，万物都被热到卷曲，吸一口气，感觉到肺叶都在燃烧。

西安朋友听你说完之后，安慰你，忍一忍，周末带你去爬山，凉快。

你不知道那是什么山，朋友也没解释，山道崎岖潮湿，看不到人，远处只听到一阵素不相识的喊山声，穿透蝉鸣与鸟叫。一些路段能看到潜行在石缝里的细流，带着凉意的空气顺着喉咙一跃而下，肺叶上燃烧的火瞬间被扑灭。你忽然想要跟大山对话，千言万语脱口而出，汇成一个字，「啊~~~~」。

一个做户外的朋友讲，西安人的成驴之路，一定是从大寺开始的，只有穿越大寺，才标志着成为了驴。

他以前常年守在本地BBS上发帖，后来转移到微博上，现在常年蹲守小红书。时不时地发一些爬山的动态。如果有人留言，他就说「小窗发你」。聊两句之后就问对方，要不要去爬山，喊山很过瘾的。

他说有一次，自己接了个公司团建的活儿，带十来个人早晨八点从鸡窝子开始上山，爬了一小半，那个在山下农家乐喝稀饭时强调公司狼性文化的小领导，忽然对着山嗷的喊了一嗓子。然后迅速人传人，所有人都开始同时喊山。

最面前一个人对着山刚喊完，声音撞在树干上还未反弹，最后一个人的「啊~~~~」就咣唧一下撞在他的后脑勺，左边的「啊~~~~」刚喊出口，就跟右边的「啊~~~~」汇合在一起。那感觉，有点像是被一群土拨鼠给全方位包围了。

也有一些朋友讲，西安这个一千多万人口的城市里，其实大多数人们都只是在假装平静生活罢了。

很多时候，想要冲天一喊的念头会突然出现在脑海——迅捷无声，突兀却自然，可能是在一千份简历石沉大海无回响的时候，可能是在夜晚走向出租屋看到万家灯火没有一盏属于你的时候，可能是来自生活的一次捉弄，一次虚惊一场，像是积压已久的火山终将要喷发。

然后，他们就得进山，爬山，喊山。

秦岭的山，基本都是石山，山体坚硬，喊一嗓子，声音便在山石上来回撞击，直至消失。你不会去刻意练习，喊山的时候用什么声调，音量调到多大合适。喊山往往来得突然，有时候是爬山时看到一朵漂浮着的云，有时候是爬山时想到城市生活，越过一座山头，像是扛过了什么，整个人忽然变得轻松起来，于是就喊一声，从此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过路的云，往往被喊山声吓一跳，然后哭着从一座山头逃向另一座山头，路上另一队爬山的人忽然淋到了雨，领队回去写爬山日记，特意点明，山里气候多变，爬山要记得带防寒防雨的外套。

还是那年爬山，朋友说以前他也不理解爬山的时候，为什么要喊。

直到有一次，他在山中，也许是在小五台，也许是在一个别的山中，看着眼前蜿蜒曲折如同大山肠道的山路，忽然就顿悟了，觉得自己像是一颗被吞咽下去的玉米粒，在山道上一点点被消化，然后忍不住“嗷~~”的对着山喊了一嗓子。

我说，这个我明白，我看有人讲过，屁是你吃下去的食物不屈的灵魂喊叫。

你说的只是前半段爬山时候的状态，总想要对着山喊一嗓子，以证明自己的奋勇，朋友说，那一次爬山我迷路了，继续喊山，是希望山能把我像个屁一样给放了。

爬野山虽然惬意，但往往又伴随着迷路的风险。山里通常信号不好，而且小道多岔路，喊山就成了GPS，你在山上头喊一嗓子，下面的人听见了，就回应你一声。这样你就能循着声音导航顺利的被山排出体外，安全回到无聊的人间。

也有人说，秦岭是西安人心中一道道峪口一座座山一条条山路汇合而成的，它消磨每一个西安人的半月板，也吞咽了每一个西安人的喊声，这些声音一点点被大山收集，最后在关中平原酷热的夏天里，在某个白天或者黑夜中，全部被释放出去，变成阵雨来临前的雷鸣。

□ 爬野山，游野泳有风险，请在专业人士的指导下进行，并服从当地部门的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