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京失算了。
普京是一位伟大的地缘政治大师，特别是从俄罗斯1990年的角度来看，他所做的一切，超过了很多人的估计。不过即便如此，普京启动的乌克兰战争，还是高估了俄罗斯军队的能力，低估了乌克兰军队的能力。
普京的最大错误，实际上是低估了伟大的乌克兰人民的力量。最明显的例子是，即便是一个戏剧化的政治领导人，如泽连斯基总统，也可能被人民的真诚和国家的历史感动，变得奋不顾身，成为一个杰出的领导人。
这场乌克兰与俄罗斯的冲突，无论如何，俄罗斯的普京终究是选择了战争方式，所以普京是有责任的。其实，更加有趣的观察，可能是西方世界的反应，世界对普京发动乌克兰战争的愤怒以及由此导致的普遍制裁。
我要承认的是，我从来没有以为自己有机会看到这一天真的到来，整个世界对俄罗斯启动了前所未有的制裁浪潮。这种制裁浪潮，明显指向了一个方向——去国家化。什么是“去国家化”？“去国家化”是这次发生在欧洲土地上的乌克兰战争形成的一种结果，构建成为地缘政治概念，就是“去国家化”。所谓“去国家化”就是指通过运用地缘政治工具，即有效制裁，让一个国家失去国家的实质地位。实际上，“去国家化”是一种地缘政治武器。有了“去国家化”这个地缘政治武器，地缘政治学就再也不是坐而论道的学术空谈。
以普京的俄罗斯为例，地缘政治工具最高优先级的角斗，就是战争，这是一种热战；而次一级的地缘政治角斗，就是制裁。我相信普京预料到了制裁的发生，只是他没有预料到地缘政治工具的次一级选择，有如此强烈的针对性和有效性。
对俄罗斯压力和打击最大的是五件事。1，对俄罗斯在联合国席位的威胁以及俄罗斯在国际组织中的地位。即便是在松散的联合国，拥有三分之二多数依然面临被驱逐的危险。2，从资本主义的SWIFT系统被驱逐。3，贸易制裁，这当然包括最重要的贸易之一，能源交易，如果能源交易全面拉闸，对俄罗斯经济的影响是致命的。4，全球追踪、扣押俄罗斯的资金，瞄准俄罗斯的所有资金采取行动，这从以往的俄罗斯金融结构来看，也非常致命。5，禁止一切技术出口，遏制俄罗斯的未来发展潜力。
从地缘政治工具的角度看，这五件大事到齐后，俄罗斯必然会输，剩下的就是用什么方式去输的问题了。普京能够选择的无非只有两个选项，第一个选项是死战到底，第二个选项是谈判。这两个选项，对普京而言都是有可能的，但这是另一码事了，因为最重要的是，普京的俄罗斯总归是输定了！大体来看，这些制裁导致的结果，就是让一个国家从世界版图中实质消失，它也许存在，但它不起作用，不构成世界影响力，世界与它没有什么关系。俄罗斯作为国家，在地球上已经不存在了，被极度边缘化了。拥有伟大历史、美丽的俄罗斯，因为普京，在世界上被降级而失去了国家的实质意义，被人们几乎切断了所有联系，成为世界地图上的一处空白。这种情况的俄罗斯，只能是作为一个某人的组织而存在，并非是一个国家。
“去国家化”是一种强有力的地缘政治工具，如果需要的话，世界通过乌克兰危机已经清楚证明，或者今后还会更清楚地证明，它是有效的。有人可能会问，这种作法似曾相识，过去的“冷战”政策，彼此的封锁与遏制，是不是就是这样？
从封锁与遏制的意义来看，有相似之处，但今日之世界，已经有了很大不同。现在的世界，有了互联网，人们从生意到学术往来，从生活社交到文化艺术，远比过去要密切得多，彼此锁定在一起；现在的世界，刚刚经历了一轮空前的全球化浪潮，产业部门的往来，供应链的合作，空前密切，互为依赖；现在的世界，是一个大系统的时代，整个世界在相当大程度上，紧密耦合，这种耦合的关系，远远超过任何一个历史时期，更是超越“冷战”时期。因此，过去的封锁与遏制，远没有今天的“去国家化”那么致命，杀伤力那么大，让“去国家化”成为一种具有致命效力的软武器。
事实上，由于世界存在着密切联系，“去国家化”在过去是不可能轻易实现的，国际关系之密切使得人们甚至都不愿意加以讨论，所以“冷战”之后已经很长时间基本无人关心这方面的问题。不幸的是，乌克兰战争并非偶然地提供了一次罕见的地缘政治的自然试验，向世界展示了“去国家化”的充分可能性。我们从中看到了一种地缘政治的硬边界，在短时间内建立起来。在普遍民意的支持下，世界各国的人们愿意付出代价，去实现一种全新的边界秩序，普京的俄罗斯因此可以被从世界上整体切割出去。
我们看到讨论中的各种制裁措施，理论上的执行效果，让俄罗斯已经离开了欧洲的足球联赛体系，离开了奥运会体系，而过去这些体育官僚，基本对世界政治不闻不问。现在甚至松散的联合国也行动起来，让俄罗斯失去了抗议能力，创造了谴责俄罗斯的机会。在金融界，俄罗斯已经被从SWIFT系统中驱离，切断了联系；俄罗斯的各种资金，就像黑社会资金一样，被全世界调查和扣押，甚至就连俄罗斯中央银行，也无法动用自己的黄金储备和外汇债券。还有各种贸易往来，各种技术输出，就连俄罗斯航空的飞机也无法在世界的天空飞翔。
因为乌克兰战争以及对俄罗斯的制裁，我们首次看到地缘政治武器——去国家化，它的确可以存在、实现并产生巨大力量。在今天，这个并非全新的创造和发明，正在成为一种全新的地缘政治武器，发挥着仅次于热战的效力。
“去国家化”为什么能够创造毁灭性的结果？
应该说，从正常国家到与世隔绝的非正常国家，这是一种国家地位的明显降级，一种国家地位的非正式化。失去了正常的国家地位，成为被世界无视的国家，实际上已经降级成为一种附属于某个人的社会组织，它有国家的表面形态，但无国家的实际，国家的尊严和地位在世界上无从谈起。
此外，一个被世界隔离的国家，一定是一个内化空间。这个内化空间可以继续存在，甚至保存完整，表面看依旧是某个国家或者阵营，但实际上并非是正常意义的国家。因为各个层面的世界交往关系被彻底切断，它所有的一切都只能在内部，形成严重的内化。
更为重要的变化还会发生在这些国家内部，在被“去国家化”的国家内部，甚至会习惯于这种内化的演变，进而产生结构性的社会变化，包括经济变化，整体上会出现自我竞争性的蚕食，逐渐呈现快速的萎缩。这通常会表现为剧烈的内部争斗和自我消耗，在有限的空间里，争夺资源和权力，直至自我瓦解。
“去国家化”是一个痛苦的过程，实施制裁、采取“去国家化”行动的国家是这样，被“去国家化”的国家更是这样。“去国家化”实际上与世界上的战争一样，需要激烈的冲突来建立边界秩序，这需要民意的普遍支持，需要人民的决心和力量。因此在我们的世界里，唯有各国人民才是决定“去国家化”的真正力量，而不是政治家。
最后，或许有人认为，俄罗斯是一个核大国，怎么可能失去国家地位？实际上，人们往往基于恐惧而夸大了核武器的实质意义。普京当然能拿着核武器，去到处吆喝，但那玩意儿谁都有，也谁都能用，所以实际意义并不大。普京的核威慑，更多的是一种核炫耀，而且是对国内民众的安慰剂。它有时是有用的，但更多的时候，这种安慰剂是没有用处的，苏联并没有因为大量持有核武器而避免崩溃。要相信俄罗斯人的文化和历史，根本不会允许普京去毁灭整个世界，而现在反对普京的，恰恰就是整个世界。
所以我相信，乌克兰危机或者说乌克兰之战，从某一个侧面来说，对于世界总体安全，还是有某种好处的，虽然这是一种悲剧性的好处：从此以后，世界在惨烈的战争之外，有了一种很棒的次一级选择——去国家化。
（作者系安邦智库创始人。本文仅代表作者观点。责编邮箱：[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