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北电保安,攒了部华语好片

2021-08-02 星期一


去年在平遥国际电影节时,见到了导演张中臣。


出生于1991年的他,当时正带着他的首部长片《最后的告别》参加电影节,这个项目入围了去年平遥的WIP(发展中电影)。


去年10月,《最后的告别》入围平遥WIP


一般入围WIP单元的影片,都会为评委播放十几分钟到半小时的片花供评审参考,《最后的告别》最后足足放映了近一个小时;


当时片子后期、配乐还没来得及做,这60分钟显得粗糙,但大致能看到一个全貌:是一个发生在独生时代,围绕着一件陈年凶案,牵引出父亲、儿子、新生儿,三代人的故事。


《最后的告别》剧照


主角是个聋哑人,大部分时间,影片很静默,蝉鸣与突如其来的大雨都让人感到焦灼不安。


第一次拍长片就入围平遥这个级别的电影节,张中臣显得有点近乎怯场的紧张,后来我得知这部电影背后的故事,就更让人有点吃惊和佩服了。


如同大多数创作人的处女作,《最后的告别》背后也是一件与导演切身相关的真实事件。


是在他9岁那年,安徽一个小乡村里的惨案。因为怀疑自己两个儿子偷了手表,患有精神病的父亲将自己的亲生儿杀害。


两个儿子里当哥哥的那个,正是张中臣的发小。


这件事十多年过去了,仍在张中臣的脑海里萦绕不去。所以当他有机会拍自己第一部电影时,他毫不犹豫决定将这个「记忆」搬上大银幕。


导演张中臣


这些年来,张中臣离开了那个苏鲁豫皖四省交界的小乡村,到外地求学。


进过厂,当过保安,这些经验也被写进在剧本里。电影里的儿子正是在工厂打工,日夜面对数百个寂静无声的监视器。没有谁比张中臣更熟悉那个作为窥视者的体验。


窥视者


2011年时,因为业余热爱电影,张中臣报读了北京电影学院的课程。


白天,他跟着比自己年轻的同学一起拉片,一起补习电影史;晚上,他在北电兼职当保安,如是过了四年。


在保安队里,他认识了很多共同爱好电影的朋友。


没有想到的是,这些把电影当业余爱好的人,会在多年以后,有机会一起拍了一部电影。


张中臣说,他们这个剧组,里面就有将近10个工作人员都是北京电影学院的保安。


这群人,在这个电影圈里毫无资源可言,也不懂得走什么创投。


张中臣2016年开始撰写剧本,后来他和制片人坤阳一道去了一趟平顶山参加婚礼,朋友带他去周围转了转,他很喜欢那个周边环境,决定选择在那开拍自己的第一部电影。


正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没有资源不要紧,张中臣平时人缘很好,周围的朋友听说他要拍电影,纷纷予以支持。


每个人都拿了一点钱,加在一起凑了几十万,于是,电影就这样开机了。


张中臣说他很怀念拍这部电影的过程。


「没有他们的支持与帮助是不会有这部电影的,那四年的学习是纯粹的电影时间, 没有杂念,也不知道以后能不能拍电影,只是很享受在影像世界里。所以这个片子整体的拍摄时期我们都很开心, 虽然条件有限,但没有觉得苦什么的,能拍自己的电影,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情了。」


距离平遥的WIP过去快一年了,这群在北电干过保安的朋友一起攒的电影,入围了今年FIRST青年影展剧情长片主竞赛,并在今天举行了首映。


从左至右分别是初审评委、主持人张序、导演/编剧张中臣,男主演王耀德、女主演罗梦思、配乐陈若彤、文学策划张中玉、制片人赵语嫣、王磊、陈坤阳


无论最后赛果如何,很显然,张中臣和他的朋友们,已经成功圆了电影之梦,踏出了最重要的一步。


实现梦想最快捷的手段,叫说干就干。


最 后 的 告 别

2021

The White Cow

导演: 张中臣

编剧: 张中臣

主演: 王耀德 / 李志刚 / 罗梦思


《最后的告别》最后成片在赴西宁之前,张中臣请过一些做电影的朋友看过。


大家看完后,都给出大致相同的看法:瑕疵明显,但是,这肯定是今年最值得留意的一部华语片。


很多人有一个偏见,觉得文艺片在电脑上看看就行,又没有酷炫的电脑特效,漫威那种超级爆米花大片才值得去电影院花钱。由于文艺片的受众无法产生高票房,文艺片也很难有机会登上大银幕的机会。


但其实优秀的艺术电影更需要大银幕,离开了大银幕和影院的音响效果,导演对视听语言的设计和理解,就很难完美的传达给观众。


《最后的告别》,就是那种为了大银幕而生的电影。


《最后的告别》今天在西宁首映,是这部电影第一次在大银幕与观众见面


其实相比于需要高效叙事的商业类型片,艺术电影更考验导演对叙事技巧的理解。伊朗导演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是很多电影人心目中的神,阿巴斯的电影「很慢」,但他的视听语言技巧却技艺精湛。


就像他的遗作《24帧》,就是一部为杜比全景声影厅而生的电影,这是一部元电影,阿巴斯以化繁为简的方法展示他的毕生所学所悟,将视听语言的奥秘拆解,用一帧画面一个长镜头为观众展示电影叙事是如何如何运作的。


在《24帧》里,我们看到其中的一帧画面,是一匹马在安静的吃草,借助杜比全景声的音响效果,你可以听到猎人的枪声在某一个方位响起。


马听到枪声,没有逃跑,继续低下头吃草,这时候枪声换了一个方位响起,离这匹马的距离越来越近。此时的马儿走了几步,但它还是没有离开扭头跑掉,过了一会儿一声近距离的枪响,马要打死了。


这是一个长镜头,枪声构建了一个危机,让我们的主角,也就是那匹马有了性命之忧。


《24帧》(24 Frames,2017,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


阿巴斯利用看不见的画外空间,靠声音来交代危险的靠近,让观众去脑补危险的来临。


这招本质上跟希区柯克说的「公园长椅下的炸弹」是一样的,先告诉观众炸弹在倒计时结束的时候会爆炸,主角不走就会死,用这种戏剧张力吊住观众的注意力。这招变换一下,就是每一部好莱坞商业大片的第三幕都会使用的「最后一分钟营救」。


优秀的艺术电影在叙事技巧的层面上,其实比商业类型片的难度更大,它需要去掉情节,抓住技巧的本质。除了叙事层面,导演在视听语言的技术层面上,也会有同样的视听探索。


《24帧》里就有展示如何利用画外空间,氛围如何营造,悬念如何设计,画面内部的视听元素如何调度等等,每一帧都是高效的教学。


让我惊喜的是,在张中臣的这部导演长片首作里,也能看到这位新导演对于视听语言的理解,他有一个纯粹的创作执念,并能将这套执念贯彻到底。


《最后的告别》中,男主角是一个聋哑人,因为导演就用浅焦摄影来还原一个聋哑人的世界。


男主角不会说话,所以在叙事上,导演也去掉了台词,故事的信息量全靠画面交代。


浅焦摄影在模拟主角的视线和他的注意力,目光和思维所到之处就是焦点所在,摄影用这种方式创作了一个沉浸式的聋哑人世界。


男主角在一个工厂上班,通过无声的监视器视角去观察一个在工厂上班的漂亮女孩,按照观众以为的观影经验,我们会以为这是一条暗恋的爱情线。当我们这么想的时候,我们就已经被导演操控了。


我们会一度觉得影片的第一个情节点和第二幕的节奏,是以男主角和女孩的感情关系来划分的影片节奏打点,但当第二幕结束的时候,你才会发现,它第二幕的戏剧任务并不是爱情,而是男主角一家人的分崩离析,是片名「最后的告别」所要讲的内容。


看到电影的结尾,当男主角和女孩的关系有了一个明确的交代之后,导演给了女孩一个过肩镜头,这是整部电影里,男主角身上寥寥无几的关系镜头之一。


男主角始终跟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没有关系,那两场工厂食堂里一起吃饭的关系镜头也不再是爱情的来临。


剧作上的这次情节反转,体现了导演对剧作技巧的理解。


回头来想想,其实电影一开始的前十分钟,导演就已经交代了这部电影后半部分要讲什么了,只是观众会后知后觉。


导演非常懂得拆解类型片的剧作结构和叙事节奏,可能是剪辑师出身的缘故,他深谙类型片的叙事技巧和剧作技巧,总是可以在正确的时间点,用剪辑交代出恰到好处且有效的叙事信息量。


张中臣是《妈妈与七天时间》这部电影的剪辑,在《妈妈》这部电影中,他的第一幕的剪辑点非常有效,就是一个女人在打电话,用电话的内容做勾子,将故事拉向第二幕。


张中臣也是去年平遥的爆款电影《妈妈与七天时间》的剪辑


对于一部电影整体的剪辑节奏,他有非常清晰的概念,有着掐着秒钟的节奏精准度,可以在每一个时间点掌握好影片的节奏。


像这样的新导演,哪天去做商业电影,也一样可以驾轻就熟,很好的胜任。


剪辑也是这部电影最出彩的地方之一。


这是一个时间跨度有二十多年的故事,讲了计划生育政策对一家人的影响。导演用精心设计的剪辑点,模糊了这个故事的时间跨度,让前后相隔几十年的两个时空可以瞬间切换。


比如一头牛的走动,就可以实现两个不同空间的转场。除了剪辑点的快速高效,影片的声音设计也很高级,比如一个雷声,电风扇转动的声音,夜晚蟋蟀的叫声等等,任何巧妙的声音运用也可以实现有效的转场。


导演在视听技巧上的追求,每场戏都在努力地借助这些视听语言的技术手段去完成他的表达。


比如笼罩一家人的阴影,有一场一家人吃饭的戏,导演就用电风扇转动的巨大阴影和夸张的声效,非常直接有效的将男主角的内心变得具象化。


它的声音设计非常巧妙,男主角身为聋哑人,他唯一一次听到了超现实感的巨响,他看到父亲慌慌张张的出现在树林中在寻找什么,下一场戏男主角有了不祥的预感匆忙跑回家,噩耗真的紧跟着来了,下一场就是医院里可能会面临的生死离别。


这几年,我们在《汉南夏日》《春江水暖》《热带往事》等艺术电影里,看到一些新导演在视听语言上有过类似的想法,大家本质上其实差不多,但在导演的执行度上,《最后的告别》要纯粹的多,也是走的最远的一位。


相较于《南方车站的聚会》这类电影,这些新导演在视听调度上,也还有非常大的成长空间。


其实我们并不能用调度来要求《最后的告别》,用浅焦摄影和声音处理来模拟聋哑人的世界,这点上非常的聪明,非常巧妙,它跟《索尔之子》的浅焦摄影是一个路子,《最后的告别》故意阻断了故事的戏剧性,而《索尔之子》里把利用4:3的特殊画幅和摄影,把镜头之外纳粹集中营里的死亡变得更有戏剧性。


朴赞郁导演说,他的电影里有很多在录音室里精心合成的高级声效,当他在不同的电影院里观看自己的电影,一旦某家电影院的音响效果不达标,无法完美的还原出那个他花了很多心思的声效,他就会很失望。


有想法的导演,会使用任何所能使用的技术手段去完成他对于电影语言的理解和表达。


艺术电影有别于商业电影,最大的部分就是看导演对于视听语言的理解,看导演在视听语言上的探索和革新。


当你看透了视听语言的技巧,你会发现,阿巴斯和阿凡达其实一种东西。


看电影并不只是看一个故事,当你把注意力从讲故事转移到更多视听元素的时候,你会发现电影的世界可以充满无限。


很惊讶的是,在《最后的告别》里,我们也能看到一种无限。


请大家留意这部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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