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皇家园林里一边打工,一边写作

2023-11-01 星期三

一位头发灰白的大爷背着一捆刚从皇家园林里砍下的柳枝,路过一道长廊时,他把身子横过来,才顺利通过狭窄的过道。大爷面色平静,像古时宫殿里的一名内侍。杜梨透过咖啡厅的门框看到这一幕,皇家园林里与生命有关的细节和见闻都是她文学创作的一部分。

杜梨有两个身份,一个是皇家园林里的工作人员,一个是青年作家。当初入园工作时,她看到有同事背下了园内长廊上14000多幅壁画的故事。如今杜梨在此工作了三年,慈禧常坐的宝座、镜面屏风、德国进口的吊灯、比利时进口的镜子,她如数家珍。

历史走过,如今这里已不是宫廷禁地,而成为网红打卡点。园子里,有游人穿着清代服饰,在摄影师的指导下摆出各种姿势,一些游人在一旁围观。穿行在一条石板小径上,两只喜鹊正在啄食一颗只剩残核的苹果,杜梨俯身捡起苹果,扔向一旁的草丛里,喜鹊飞到枝头上,待游人离去,又钻进草丛里。

成千上万的游客,参差丰富的情绪在杜梨面前展开,她写下非虚构文集《春祺夏安》,也出版了科幻长篇《孤山骑士》,真实与想象都从这里出发。

杜梨 受访者供图

守殿的人

进入皇家园林的前6个月,杜梨被分到香香阁守殿,在那里看护铜鹤、铜瓶和观世音菩萨,或者在山门进行游客疏导和全院巡视。

上大殿守殿前,同事告诉她,殿堂管理无外乎每天看门、拖地和擦桌子。新来的同事们起初都觉得这是天方夜谭,后来每天不拿鸡毛掸子,浑身都不舒服,“仿佛一叉腰就能变成什么总管。”杜梨在她的书里写道。

园林里,香香阁地势最高。每周一,杜梨举着鸡毛掸子,登上殿阁高层眺望,北风拈走殿阁里的灰,撒向广阔的湖面,似乎她也跟着乘风远去了。

穿过彩色大门,通往香香阁的台阶较为陡峭险峻,抬头仰望才能看到阁顶。有大爷痴迷于“悬崖探戈”,踩在台阶边拍照。杜梨小碎步前去提醒时,大爷又变换姿势,悬空半步,她的心也跟着悬起来。

许多游客爬到阁顶后,气喘吁吁地坐在石台上休息,石梯光滑,两侧是彩色的琉璃石栏。游客一多,容易发生拥挤踩踏。这时,杜梨会穿着黄色马甲,疏导游客。

因为处在园区的顶端,杜梨和其他守殿的同事每天都要比其他人提前半小时到地铁站或停车场,再上山。

刚上班没几天,杜梨就因想抄近道而在前山迷了路。清晨,大雾弥漫,山上信号极差,导航在乱跑,她眼前是光秃秃的山石,手边成群的柏树,她不得不“连滚带爬”地翻上去。

拜佛的人很多。从早年开始,传言这里菩萨很灵,人们不停地往菩萨身上扔钱,“为了保护菩萨,现在不允许大家进阁投钱了。”

有外省市来的拜佛团,每人手里都有糖,许完愿后吃掉。领头的妇女硬要给菩萨供糖,杜梨和同事就把糖放在香香阁的抽屉里,碰到低血糖的游客,就拿出来给他们吃。

更多的游客,会将各种水果和零食铺在阁门前,小砂糖橘从袋子里滚出来,滚进了青石板的沟里。有天,一个戴墨镜的年轻女孩打着伞,夹着一大束鲜花,拎着两兜子水果,气喘吁吁地爬上来,兴致勃勃地来问杜梨,才发现不接受供奉。

如果上晚班,最令人惆怅的事,“莫过于清山”。每当关门时间一到,那些摄影爱好者还执着地寻找最好的角度,无论杜梨和同事怎么提醒,也不肯离去,像打游击似的在廊院里游走。 

傍晚闭园后,游客散去,杜梨趁天黑前拍下一些空镜头,发在视频号上,大爷大妈们爱看,说感觉重回到皇家苑囿,待遇堪比慈禧。

游客与同事

在皇家园林里工作三年,杜梨几乎没有时间闲逛。

她形容,每天早晨不到6点,一长串来晨练的大爷大妈排在宫殿门前。北京大爷大多目不斜视,从裤腰里掏出拴绳的免票老年卡,往机器上一碰,不管刷没刷上,意气风发地冲进园林里。

“如果6点门没有开,一准儿打电话投诉。”晨练、唱歌过后,大爷大妈们便回家睡觉,“美滋滋地泡上一壶茶,颐养天年。”对于老人们来说,这所园林是他们晚年生活的一部分。

杜梨在这里做过保洁、守殿员,和她一起“入园”的同事当中,各有各的故事:有在法院待了四年的刑事庭书记员,有在检察院待了两年的干事,有各个高校学园林和考古专业的应届硕士生,还有高考数学将近满分的女孩。

但同事们在不同的岗位,彼此很少能碰上面。

住在怀柔的同事早上4点50起床,开车上高速,行驶近80公里;而家在密云的同事,凌晨3点半起床,拼车到西直门或西坝河,再换乘公交车。

在第一轮轮岗中,他们被分配到各个宫殿里值守巡视,看护室内文物。为了防火安全,各个宫殿里都没有现代的供暖和照明设备。

寒冬之中,杜梨和值守的同事裹紧单位给他们量身定做的羽绒大衣,里面穿上两层羽绒、毛衣和保暖内衣,腿上穿三条裤子,穿上厚底登山鞋,浑身上下贴满暖宝宝,手里再揣上单位发的热水袋保暖。

园林很少有清净的时间。杜梨需要在游客到之前,快步穿过那扇有数百年历史的宫门,抵达她的岗位。同样的问题,她可能每天要向不同的游客回答几百遍,有时会有古今交错的恍惚感。

园林里不都是良辰美景。她记得,有想逃票的大爷举起拐杖,敲打年轻女售票员的头;有20多岁的青年游客指着售票员骂。“被殴打的员工可以报警,而难听的话,只能自我消化。”公园门区就像一面镜子,照出社会万象。

这几年,陆续有几位同事辞职离开,原因是通勤时长太长。不过杜梨说她认识的年轻人,都看中这份工作的稳定。

杜梨的同事漠漠在北京的区重点高中毕业后,考入北京林业大学,“她个性随遇而安,没有特别强的野心。”疫情后,原本工作的旅行社倒闭了,漠漠就考到了皇家园林,在宫门检票。

说起来,漠漠的先辈与宫廷有些渊源。一百多年后,一屋子宫廷服饰陪着漠漠,默默地看守大门。

来这里之前,杜梨曾在新媒体公司工作,那些过去和现在常倒映在她的梦里。

她曾梦到,盛夏雨后的傍晚,她站在皇家园林半圆的蓝色屋檐下,透过瓦当滴下的水帘,看着远处的同事们。梦中她跳槽去了一家时尚公司,做文案策划之类的工作。看着周围衣着精致的女孩,她猛然想起,自己终于不用争奇斗艳,可以素面朝天地自在上班。

尽管如今的工作有时也像围城,但好处是不再像从前那样殚精竭虑,“有了很多顽主同事,误打误撞进入了一场大型情景喜剧,将现代的宫内故事继续演绎下去。”

杜梨 受访者供图

做梦与写作

从初中起,杜梨常常做一个梦,梦中有荒凉阔大的城市,有险峻的高山、黄河、冰瀑布、九江和奔涌的泉水,还有埋藏在幼年记忆深处的、20世纪90年代荒凉的西直门,这些像是她灵魂的另一个维度。

她形容工作之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睡觉和写作。写作是6岁时便确立的梦想。那时,父亲给她念《伊索寓言》,“老鼠在狮子头上沙沙地走了起来”, 她就打定主意要成为一名作家。

她喜欢《西游记》,记得里面每一个虾兵蟹将的名字,不起眼的事物总吸引着她。

杜梨经常徒步爬山,或是扛着长焦镜头到处拍鸟。有年秋天,她和家属还有两个学姐,下午2点从怀柔上山,傍晚行至1000多米高的悬崖边,路被大雨冲毁,她们只能呈90度背对着山谷,摸着山石和枯枝慢慢挪下山。

天色渐渐沉下来,骇人的山谷变成深渊巨口。在那漫长的半个多小时里,她最后的念头是还没有写出更多令人满意的文章。

“抢命似的写,抢命似的活,依旧是我的人生信念。”在媒体行业的几年,杜梨做过一些文化采访,从演员、歌手、摇滚乐队、博物学家到素人。

杜梨现在身边的同事几乎都是爽利的大哥大姐,或者是朴实的保安保洁,接触的大多也是本地的游客,她对他们很有兴趣。“我总是有种磁场,遇到志同道合的人,经历各种苦事怪事,认识各种饱受折磨的灵魂,并与之达成共振。”

两年前,杜梨把自己在皇家园林里的所见所闻写进了书里。很快,她作家的身份在皇家园林传开了,不仅很多同事都知道,大爷大妈也不停来找她,小朋友问她作品在哪里看,甚至学姐在酒吧遇见的陌生人、闺蜜在网上认识的相亲对象,都知道她在皇家园林工作。

2016年,从英国念完创意写作回国时,杜梨“总觉得广阔天地大有可为”。她在文学期刊上发表过中短篇小说,也获得过几项文学奖。

杜梨不喜欢社交,也不喜欢站在舞台中央。“入宫”前,她已经做自由职业两年了。

2019年一整年,她没有工作,待家里写长篇小说,她给文学杂志投稿,几个月收到一笔稿费,能够撑半年房租。她在大兴一个偏远的地方租下一间工厂小房子,复习考博。她隔壁住着一个说唱歌手,白天一直在练习歌词,晚上总不睡觉。杜梨跑去跟物业说了几次,物业说管不了。

考博失败后,母亲提议杜梨去考皇家园林的工作,说离家又近,环境又好,还是事业编,“何乐而不为?”杜梨并不知道那里是干什么的,考上了,就去了。

在有关皇家园林的故事里,她最喜欢长号与冰轮这篇。

冰轮是她的同事,皇家园林里的一名检票员。他从前学古典乐,吹了十多年长号,但每年考乐团都失利,或是考上了一些他不想去的乐团。

冰轮放下了他的长号,在皇家园林里干了整整15年,每天平静而机械地检票。在园内的一排职工照里,大家都穿着白衬衫和黑西装,照片下贴着服务宣言,而照片里23岁的冰轮眼神桀骜,“无论怎么看,都不太属于这个地方。”

冰轮再也不吹长号了。但杜梨感觉到,每一种人生都有相似之处,正如她在书里写的:“在检票口也一样,要熟练地拦住逃票的游客,要在凌晨和傍晚守至无人,要在人流密集的时刻学会掌握大小调的调控。当我在岗亭里一面接待各地旅游团,听遍酸甜苦辣的乡音,一面追出去把逃票的人追回来……同时穿行的两个我,不比四重奏来得更轻松。”

初秋,园林里的桂花只剩余味,杜梨认得每一棵金桂和银桂,她走到一棵树前,低头嗅它的香气。

同事们依旧在自己的岗位上忙碌,检票处、游客中心、博物馆,都是她待过的地方。游人不绝,喧嚷嬉闹。山脚下,柳枝低垂,一只绿头鸭划过水面,朝着位于湖岸远处的巢穴游去,消失在一团枯黄的荷叶之中。

(除杜梨外,文中人物均为化名,地名香香阁亦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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