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闭的扬州四季园:居民组建志愿者小队,有人一晚只睡两小时

2021-08-13 星期五

拿了快递回家,路过夏荷苑的时候我发现多了一个核酸检测点,已经有2个人在排队了。当时可以线上领取采集码,我就用存在手机里的身份证照片注册了一下,自己先做了。十分钟后,我把老公、孩子和老妈带下来,队伍已经排到三十位了。小区中心的广场上传来大喇叭的声音,叫大家下楼做核酸检测。

夜里2点多等待转移。讲述者供图

回到家里,老公问我要不要去买点菜,我觉得不差这一会儿。结果第二天早上八点,我在朋友圈看到小区卖杂粮煎饼的阿姨说,小区在夜里封闭了。我立马摇醒还在睡觉的老公,看见他手机里也有同类消息。他起身下楼到小区南门确认了一下,说“这次事情好像严重了”。

老公又问我要不要买菜,我说过两天再说,家里的菜还够吃两天,可能就是在排查哪些人去打牌,应该很快会解封的。就算是去年疫情紧张的时候,每家每户隔两天还是可以出去一趟采购,我并没有那么担心。当天晚上,我照例带女儿下去玩了一会跳绳,不过楼下已经没什么人了。

30日下午,加入志愿者队伍的丈夫说夜里又要做核酸检测,院子里的大喇叭又响起了。晚上十一点四十分,我特意给孩子换上长衣长裤,还戴了一顶浴帽。下了楼,我们苑的测试点已经排了近百米长龙。幸好我发现社区办公室门口新增了一个测试点,人还不多。

那天晚上,我被一个邻居拉进两个微信群,一个业主群,一个我们楼的群。楼长在群里让每家报户主的信息和家庭人数。在这里住了7年,从来没有加入过群,跟邻居们尤其是老人之间也不熟悉。平时有事,楼长会挨门挨户传达。

第二天,群里发布了订购物资套餐的信息,有A和B两个套餐,都是50元。那两天随着密接确诊人数的攀升,行踪轨迹变得更加密集,大家纷纷往群里转发轨迹信息。当时有些楼已有确诊病例被封闭,就在我们隔壁。

除了群里的信息,在家里其实感觉不到太多慌乱,我照常陪女儿画画、读绘本。那几天,老公都在忙着做志愿者,大堆物资等着他送。半夜封城,大家都没有准备物资,这两天买的东西都堆积到了大门口。

1日晚上刚过七点,群里通知,马上要对我们楼栋进行封闭,二楼的爷爷确诊了。我们被完全封闭在家。

但那时“抢物资”已成了重点。群里顾不得讨论疫情和轨迹路线,全是各种买菜的渠道和信息。4日的时候,家里只剩下1根黄瓜、1颗西红柿和3颗鸡蛋。早餐下了挂面,放了2颗鸡蛋和半个西红柿,葱早就没了。剩下的菜全部在中午切碎做成了炒米饭。冰箱里,只剩下过节没吃完的七八个肉粽。

附近的商超都断货,要么就显示不在配送范围。我和老公连续几天凌晨抢购都落空。有朋友想给我们送点东西过来,我回绝了,因为只要经过我们小区,健康码就会变黄。很多民间热心人士主动帮我们买物资,但也是杯水车薪。

我尝试在线选择离家远一些的商超,终于在20公里以外的一家店买到一些蔬菜,还通过一个志愿者买到了几斤蒜苗、青菜和两个洋葱。8月6日,终于收到了社区订的套餐,有肉有菜。物资总算是有了。

不过,自从二楼的爷爷被确诊,楼下的垃圾桶就再也没被清理过。我知道社区已经有心无力,便直接打了“12345”提了三个问题:希望对小区进行一个大规模消杀,尤其是确诊单元;及时清理垃圾;将封闭和未封闭的楼栋分开进行核酸检测。

第二天,楼下的垃圾就被运走了,之后恢复了每天清运。在接下来的核酸检测中,我的建议也被采纳了,每栋楼依次下去,被封闭的楼栋会安排人上门采集。消杀工作也在小区主干道开始进行。

转移集中隔离的信息,终于在11日凌晨1点得到了确认。群里正式发了通知,我们楼三个单元的居民在家等候准备转移。信息还提醒“少喝水,如果有的话,带好成人尿不湿”。第二天早上,我们被带到常熟镇上的一家酒店。

“凌晨5点睡,一两个小时后又集合”

陈海清,49岁,志愿者,退役军人

我是四季园的住户,这里常住人口大概接近1万,是扬州比较老的小区,建于90年代初。因为挨着城市主干线,配套设施很齐全,为了让老人消遣,周围开了很多棋牌室。而小区里60岁以上的老人,占小区总人口的45%左右。

小区里共119栋楼,只有16个社区工作人员管着,其中还有13个被隔离了。小区的管理力量一下变得薄弱了,这是一个没有办法的事情。

刚开始每个人都很紧张,要是北边的楼栋有人被带走了,那北边的窗户一个都不开。随着时间的推移,很多人逐渐适应这种状况,唯一的诉求是保证正常的采购:米、面、油、蔬菜、肉蛋,有的老人还需要降血糖的药,事情很琐碎。

我原来在南京军区的部队,退役后在扬州广电干了11年,去年到了一家民营企业做副总。我想来当志愿者,也是因为看到业主群里,很多人抱怨我们小区太乱了。我先征求了家人的意见,他们也看到小区正处在半瘫痪的状态,所以家人很支持我。

我们这支队伍是自发组织的,大家原来都相互不熟悉,只是在一个业主群里。初期的组建者也是南京军区的退役军人,后来又有一位退役军人加入,我们三人就想着给团队取名叫“四季园军人志愿者团队”。

加上我们,四季园一共有四支防疫队伍。第一支有几百人,是邗江区政府机关安排的人员,负责管控小区人员的进出。第二支是送菜来我们小区的人员。再是社区原来的工作人员,现在被隔离了,只剩下3位,他们负责登记、发放物资,接打电话,了解居民的诉求,还得配合上级管理部门,对楼栋进行封闭消杀,对人员进行转送。

我们这支队伍目前在岗17人,当时是找了社区一个网格长,请他帮忙上传申请:我们全面接手社区的琐碎事务,把社区剩下的工作人员和我们捆绑到一起,这样才能使社区的防疫工作统筹安排起来。

目前,我们的工作主要是给孤寡老人发放物资。基本上八点开始送,十点左右能送完,差不多休息一个半小时,午饭时间就到了。给大家送完午饭,大概是下午一点半了,回到站点时全身是湿透的,但防护服不能脱,不然要重新换一套,这很浪费。全身的汗被空调一吹,有的人会觉得冷,就去门外晒太阳。

送餐的时候,我们会询问住户有什么其他需要,比如申请药物,还有获取自行购买的、亲戚朋友送来的,以及外面捐赠的物资。有天晚上,我们从八点半一直干到凌晨三点半,打包一个企业捐赠的36吨蔬菜,全小区一共三千份,每份有一个卷心菜、几个洋葱和几个马铃薯。不少志愿者睡觉的时候可能已经凌晨五点了,睡一两个小时,八点就又要集合。

志愿者在搬运南通商会捐赠的防护用品。讲述者供图

四季园的房子都没有电梯,低的4层,高的7层。我们可能一栋楼送了一户就要下楼,去另一栋。楼与楼之间的往返,我们靠电瓶车,走路不现实,小区太大了。每次看到7层,我都觉得很难,上去了就不想下来,下来了就不想上去。

而我们的服务并不总能达到预期的效果。比如有次住户收到的肉臭了,只能更换,也许是我们中间的衔接太久,偶尔还会送错地方。

队伍刚成立的时候,不少住户以为我们是外面公司派来的,会有补助金。还有一些老人觉得,这就是政府应该提供的服务,所以把我们的劳动视作理所应当,甚至会提一些无理的要求。志愿者心里就有点不舒服。

不过,随着居民的了解,态度也在转变。现在很多老人看到我们来了,都会说:谢谢你们,辛苦了,注意保护自己。这些话让我们心里都很暖。

还有些问题比较难解决。我负责的区域里有2-3位耳聋的老人,还有几位行动不便的,在他们那里我往往要耽搁十到二十分钟。有时我敲门的声音太大,后面楼的住户都听得一清二楚。我给一位耳聋老人的儿子打过电话,希望他能跟老人沟通,或者给老人买个助听器。结果他说:“我也没办法,我打电话给他,他也听不到。”

送餐一小时后,陈海清被汗水浸泡过的手。讲述者供图

起初,我们的防护物资都是自筹的,很快扬州市慈善总会协调了厂家,直接给我们发货,省去了很多程序上的麻烦。后来,还有一个小朋友在爸妈的帮助下,用自己的零花钱买来1000只N95口罩给我们。

这几天又有一些大学生加入我们,我们打算改名叫“547890志愿者服务队”。“54”是因为青年节,刚好又是“我是”的谐音,“7890”指的是70、80、90、00这四个年代的人。

“小区被铁皮围起来”

张颖,37岁,志愿者,四季园小区内幼儿园老师

装着滚轮的绿色铁皮大门被保安推开,我回到一周没踏进的小区,一切都变了。

小区被绿色铁皮围上。讲述者供图

这是我最熟悉的小区。在过去14年,每天早上7点45分,我会在南门碰到从对面菜市场回来的家长,鼓囊囊的塑料袋里冒出一根大葱,是菜摊老板送的。把车停在幼儿园门口,我会步行返回那条小道,买一份6元的手抓饼。接着我会到便利店里买一袋牛奶,再到学生家的水果店选两样水果。这家店主的孩子是我带的第一届学生,已经上高中了。

在我的印象里,小区从不乏热闹的声音。8月7日这天早上同样的时间,我以志愿者的身份再次回到这里——一片沉寂。

手抓饼的小推车被挪到了后面,用一条粗粗的铁链锁在树旁,原本摆摊的地方码了一整排崭新的红色垃圾桶,专门用来扔医疗垃圾,至少有15个。水果店合上了一层防盗网,水果被一块花色窗帘布掩着。

7月30日,小区被调整为疫情高风险地区后,这里急缺协助核酸检测和输送物资的人员。我家离这片地比较远,健康码一直是绿码。6号晚上,园长在工作群里号召大家报名志愿者,凡是有绿码并且打过疫苗的老师都可以参加。40多个老师里有10个符合要求,我们都报名了。

那天早上和我们一起到的,还有邗江区市直单位的公务员,二三十个人,全部是支援当天扬州主城区第四轮大规模核酸检测工作的。园长跟我们讲了现在小区内的封闭情况和注意事项,然后让我们按照一个六分钟的真人演示视频,穿起全套防护服和面具。

进了院子,我们被分为两组,去往不同片区的采集点,需要在一张巴掌大的卡片上记录下每位居民的姓名、联系方式和家人的情况。登记完成后,才能录入身份证信息和唾液采集。

到了现场,三四米宽的路上立着做采集的棚子,几张双人长条桌子和红色塑料凳。地上有黄色指示线,分隔开排队的人,据说是社区工作人员连夜贴的。

把登记点安置在采集点前方,就是为了让居民更清楚地了解在采集前先要登记。即便如此,还是有人想跳过我们,直接去做采集。地上的指示线也不够,队伍排到200米长,后面的人们都排乱了。需要有人去维持秩序,我就承担了这个角色。

下午四点多,采集的管子用完了,整个检测工作不得不停滞。很快队伍里就有了不满的声音。一位40多岁的壮汉坐在小板凳上,大声抱怨我们工作不负责,让他们暴露在外,增加了感染风险。我只好跟他解释医务人员连轴转还没休息,希望他能理解。还好其他人没有附和他。

等待的时候,我发现一位80多岁的老爷爷戴着助听器,一个人排在队尾,老伴腿脚不便,下不了楼。了解到情况,我们协调让爷爷插队先做了采集,也登记了奶奶的情况,之后上门检测。

临近晚上九点,等了20分钟不见有居民下来,医务人员开始脱防护服。就在这时候,一栋原本被封闭的单元走出来十几个人,说刚被通知下楼来。看到医务人员的防护服已经打开,没办法再工作,居民们立马急了。有位老太太想要冲向医务人员,被孙女拦下了。一位年轻爸爸把手机用力拍到桌子上,“还没做完就想下班?”后来,社区工作人员协调另一检测点的医务人员赶过来,给大家做了采集。

医务人员有两班轮岗,我们因为人员不足,没得换,连续工作了13个小时。晚上回到家,我浑身肌肉酸痛,右胳膊因为不停抬起特别酸,整个人侧着也不行,平躺着也不行,折腾到12点多才睡着。

隔了一天,我们紧接着投入第五轮核酸检测。这次队伍增加了几位黄转绿码的老师,负责的检测点也由两个增加到了四个。有了第一次的经验,我们这次工作顺畅了很多,每个点只安排了两人,两个班次轮换。不用维持秩序,居民们能够自觉地站成间隔一米的队伍。

志愿工作时遇到曾经的学生。受访者供图

“跟着前面的车,是我们的唯一信息。”

罗贻春,52岁,扬州第二人民医院神经内科主任

直到大巴启动,我都不知道我们要去哪里接人,更不知道要把他们转运到什么地方。实际上,连司机也不知道。“跟着前面的车”,是他得到的唯一指令。

几个小时前,我还和做护士长的夫人沟通,猜测之后医院转为新冠肺炎康复点之后要怎么管理。那是8月10日晚上八点,我们刚在两天内把整个医院200多位病人分流送走。

我们在7日接到命令,要求48小时内把所有病人分流。当时我手里有13个病人,有4个情况已经比较稳定,稍微提前两天出院问题不大,我给他们开了些回家吃的药。剩下的9位病人,我要挨个对接转院。那一天,我打了近200个电话。

当天晚上,还剩一位80岁的老太太没找到对接医院。她长期卧床,每天要定时翻身拍背,护理工作量大概是普通病人的三倍。现在各家医院都超负荷运转,接受这类病人会很吃力。

第一个电话,我打给在一家医院医务科做负责人的老同学。一听情况,对方咂了一下嘴。我听到电话那头他在跟护理的同志交流。很快,他答复不行,最近实在是太忙了。然后,我联系到了以前的同事,他跳槽去了另一家医院,那边以治疗重症为主,他没太多顾虑就同意了。我松了口气。

第二天清早不到八点,我接到这个前同事的电话,说他们也接到通知,要作为下一步新冠肺炎治疗的备用医院,不能接收新病人了。我又开始新一轮的找人。至此,我直接认识的医生已经打了个遍,最后是拜托一位在其他医院做行政的朋友,联系相关科室医院,才接收下这位老太太。

在等对方回应的空隙,我赶忙为每位病人撰写出院病历。那天忙完回到家,我以为能松口气。八点半,夫人接到任务,要立即去医院整理病床,为41位下午转运次密接者的医务人员准备隔离室。不到半个小时,我也接到了任务,参加第二批次密接人员转运。

夫妻俩顺利出勤。讲述者供图

九点二十左右,接到电话的十五名同事都到了,全是45岁以上的老同事,最大的56岁,其中包括我夫人。这几乎是医院最后一批能抽调的医护人员。

夜里11点,我们接到市卫健委的指令,7个人赶往转运集合点,剩下的人继续在医院待命。到了汽车集团的停车场,那里停了160多辆大巴车,大多是刚从南京和周围县市过来支援的。除了各个医院的医务人员,还有政府工作人员、警察和志愿者。

指令是分批来的。凌晨,我们的名字被喊到,这批出发22辆车,每辆车三个人——司机、警察和医务人员。穿防护服的时候,大家都不清楚是到哪,也不知道什么时间回来。

跟着领头的小轿车,我们在维扬路的一个小区门口停下,那里已经有几十个拿着行李的居民在等待。确认人员的过程持续了近3小时,因为几位名单上的人一时找不到了。

车上一位70多岁的老大爷不耐烦,抱怨他们在小区门口已经等了将近一小时,后来又吵着要下车方便。另一位40岁左右的女同志觉得热,问我能不能摘掉口罩。我开始聊家常安抚他们的情绪。

上了高速,大家陆续睡着了,也有几个人警惕地醒着,一直通过窗户查看外面的情况。我和警察坐在前两排的位置,一夜没敢睡。天亮的时候,我听到后面有人说“到常熟了”。又走了个把小时,我们停在了一个县城样子的酒店门口,那时候已经是早上八点。

早就在等候的当地警察把居民们带进旅馆,我和司机没有下车直接返程了。回去的路上,我累得迷迷糊糊睡着了。

(文中左云青为化名)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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