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第一月,北京“双减”落地观察

2021-09-30 星期四

▲ 2021年9月6日,北京某中学课后服务,初一年级的学生在自主学习。 (视觉中国/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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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北京市西城区一所小学党委书记李筠对南方周末记者形容,自己从每天清晨6点起床便如同“上了发条”,开始不停运转,一直持续到晚上7点下班。


  • 北京一所重点中学校长分析,作业控制量以时长来计,有两个现实问题,首先每个学生学习程度不一样,做同一份作业耗费时间就不一样。


  • 曾有一名学生申请暂停学校的课程。原因竟然是,家长花费二十万元,让学生到校外培训机构上课,机构承诺能帮该生中考总分提升一百分,考上重点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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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南方周末记者 贺佳雯

南方周末实习生 孙娜

责任编辑|吴筱羽


傍晚6点已过,秋日的北京天色暗得更早。东城区一所小学门外,一位老师一手牵着一个学生,站在路边人行道上张望。路面画上了明黄色标识,标注上不同年级不同班的接送点。


两个孩子都是刚入学未满一个月的一年级学生。课后服务结束时间过了半个多小时,家长们却还没赶到。小学不同于初中,老师们得等到最后一个家长来接走孩子。


这是2021年秋季学期的第17天,开学以来,课后服务全面落地。在不同城市,这样的场景都不鲜见。


9月15日,开学半个月时,北京市教委新闻发言人李奕回应“双减”热点问题,强调落实“双减”不搞“一刀切”,尤其在中小学上下学时间,以及课后服务参与时长方面,尊重自由选择。


2021年的秋季学期是“双减”政策在暑假出台后的第一个学期。7月24日,中办、国办联合印发“双减”政策,作为首批试点城市,北京市率先于8月17日发布市一级“双减”政策,之后又陆续发布多个配套的实施细则。


开学前一天,北京市召开教育“双减”工作发布会。对中小学上课时间做出调整,并要求学校每天提供至少2小时课后服务,提供菜单式课后服务项目和内容,供学生自愿选择。


北京市中小学开学第一个月,“双减”对校园的改变才刚刚开始。


1

重点班没了,课后分层答疑

 

9月15日下午5时许,北京市对外经济贸易大学附属中学(下称“贸大附中”)初一年级的学生在操场上活动。他们人手一把红色太极扇,一起喊着口号。


“这套操是学校配合自创的《君子之道》论语吟诵编排的,初一到初三错峰练或开展其他体育项目,从而践行‘双减’提出的科学利用课余时间,开展适宜的体育锻炼。”贸大附中初中部主管校长宋妍妍说,“双减”落地校园后,最大的变化在于学生们在校时间延长了。


从初中阶段看,虽然过去和现在的放学时间都是17:30,但过去,课只安排到16:30,之后是自习和活动时间,16:30之后很多学生会选择离校。而现在,根据对学生和家长的课后服务需求调研,该校实行分年级错峰放学,初一到初三依次为17:30、18:00、18:30放学。个别需要延长服务时间的,年级也会统一进行安排。


“形式上小学动静更大,初中看起来平稳,其实更要抓本质。”开学以来,贸大附中校长刘国雄对“双减”落地校园的真实感受如是。


小学的在校时间变化的确要大许多。南方周末记者走访发现,北京市小学的上课时间大多从7:50或8:00开始,延迟至8:20甚至8:30开始。虽然早上的时间延迟了半小时,但下午放学时间往后延迟1至2小时。


北京市西城区一所小学,下午放学时间从16:30延迟到17:30。该小学党委书记李筠对南方周末记者形容,自己从每天清晨6点起床便如同“上了发条”,开始不停运转,一直持续到晚上7点下班。


增加的在校时间如何安排,小学和初中也有不同。南方周末记者了解到,多数小学仍在探索一些兴趣活动课程,比如音乐、绘画类的艺术课程、简单的科技实践活动等。在初中,这部分时间除了社团、实践活动外,则往往用于学科重点难点答疑和课外体育锻炼。


李筠所在的小学,课后服务分为答疑和兴趣课程两个学段。首先摆在她面前的难题,是老师的排班。


与过去的课后托管不同,过去的课后“托管”只是“看着孩子”,如今的课后“服务”则要有所收获,需要安排专门的学科老师。


小学阶段的答疑主要是语数外三科。李筠和老师们商量决定,每天同时安排两个学科答疑,各学科老师分别指导30分钟,这样老师也可以在同一个时段指导两个班。


如此算下来,每个班级每周分到的语数英三科的指导时间为2小时、2小时、1小时。但现实情况却是,英语老师平时教的班级数比较多,有的年级英语老师甚至同时教五六个班,时间排不过来。


讨论的结果是,只能将英语答疑时间压缩。最后,每周的三科指导时间调整为2.5小时、2小时、0.5小时。加上学校还有不同校区,李筠琢磨着,怎么排班才能让老师们少跑动。


相比排班时间表的安排,宋妍妍说初中答疑的难点在于,如何满足针对性答疑和提高效率。


差异在于,初中学生背负着升学压力,对答疑期待也会更高。不同学生对学业的掌握程度不一样,答疑需求也不一样。


尤其“双减”之后,严禁分快慢班、设重点班。答疑往往被视为“补短板”的环节。宋妍妍举例,比如这一天是数学答疑时间,老师会挑出当天布置作业中较难的题目统一分析解答,也会了解学生们近一周普遍遇到的数学难点,进行解析巩固。如果个别学生觉得其他题目有困难,再到专门的答疑教室作个别答疑。


“调动教师资源,分层答疑,可以走班,更好地满足学生的差异化需求。”宋妍妍说,老师们还在研究更高效的答疑模式,希望依据不同层次学生的情况,做更有针对性的答疑。


南方周末记者了解到,该校的分层答疑,以专题为单位,学生可以针对自己学习真实状况选择不同层次进行学习,不同年级同学科的教师相互补充,形成不同层次的学习共同体。宋妍妍介绍,例如初三年级的数学,每周都至少会有一次这样的分层学习,学生结合自己的情况,针对不同的专题,或拓展或补漏,个性化开展有效学习,从而提升教学质量。


2021年9月1日,北京某小学开学,学生们在通过测温后进入校园。(视觉中国/图)


2

“双减”动员会,家长争执不下

 

时针回拨到9月初,秋季学期开学的第二天,贸大附中召开了部分家长代表参加的“双减”动员会。


宋妍妍回忆,这场动员会上,甚至出现家长们针锋相对的场景。“家长们还是有担忧,不同意见也很多,有的还可能是相互对立的意见”,比如有的家长觉得现在学校布置的作业少了,会不会影响学习效果;也有的家长支持“双减”,觉得作业不能再多了。


如同一位海淀区初中学生家长对南方周末记者直言的“压力大”,升学压力是初中和小学课后服务的差异所在,也是“双减”落地难所在。


“都快中考了,现在又落实分流1∶1政策,只有一半孩子能上高中,你还谈减负?”这位海淀区家长坚持认为,只要考试评价机制不变,怎么减负都是“形式主义”。


南方周末记者了解到,北京有的初中,课后服务时间排到了晚上七八点,原因正是家长“有需求”。


北京一所重点中学校长对南方周末记者分析,作业控制量以时长来计,有两个现实问题,首先每个学生学习程度不一样,做同一份作业耗费时间就不一样。如果设计多套不同层次的作业,怎么选择也“不能只由着学生性子来”。但老师一一调配把关也不现实,其次,各科老师往往为了“谁布置多了谁少了”起争执,“互相扯皮,最后都布置得不少(作业),还是没减下来”。


针对类似问题,贸大附中每个班教室的黑板上设立一角“作业公示栏”。每天公示每科作业,如果班主任觉得哪科作业量多了,可以动手删减。如此一来,“作业大权”落到了班主任手上——相比科任老师追求各科成绩,班主任能综合考量的概率更大。


如今,大部分作业能在校内完成,家长们也开始习惯孩子回家做作业的时间减少。


“双减”之后,家长们对校外培训机构的态度也有所转变。


过去,不少家长追捧校外培训机构,有的甚至到了盲目轻信的程度。宋妍妍举例,此前曾有一名学生申请暂停学校的课程。原因竟然是,家长花费二十万元,让学生到校外培训机构上课,机构承诺能帮该生中考总分提升一百分,考上重点高中。


宋妍妍专门和家长反复谈话沟通,但家长就是“听不进去”。最终,这名原本成绩中等偏下、努努力能上个普通高中的学生,中考成绩几近垫底。


宋妍妍至今还记得当时家长提供的校外培训机构课表,有一个特点让她印象深刻——每天上午和下午分别上一门课程,一天只上两门课,其他时间由家长负责看着做题或者背题。“在学校主科几乎天天都有课时,学习是需要巩固的。”宋妍妍说。


随着“双减”给教育内卷泼来一大盆冷水,校外培训机构如今纷纷遇冷。开学前后,先后多家校外培训机构宣布关停K12业务。


而家长们选择时,也更理性、谨慎了。前述海淀区家长虽然对“双减”仍有疑虑,但也明确表示不会给孩子报太多重复的学科类培训班。“与其在外面东补西补,不如在学校里系统地好好学。”该家长说,“也希望学校能有更多对不同层次学生的差异教学。”


3

校外培训“一区一策”,最严的全禁

 

事实上,不少教育界人士都曾指出,一些校外培训机构的课程安排明显有违学习规律。秋季学期开学前后,北京市各区陆续公布了首批学科类校外培训机构“白名单”。


所谓“白名单”,指已批准恢复线下学科类校外培训机构名单。机构须符合资金监管、办学许可、疫情防控、行为规范、办学标准等相关要求(即“1+1+3”:资金监管+办学许可证+《校外培训机构常态化疫情防控工作指引》《校外培训机构行为规范》《北京市民办教育培训机构办学标准(暂行)》)。


各区中尤数经开区的政策最为严格。8月27日,北京经开区率先公布“双减”方案,立下“学科类校外培训机构2021年底实现动态清零”的目标。从方案发布之日起,不再审批新的学科类校外培训机构。针对开展义务教育阶段学科类培训的校外培训机构,9月开始给予1个月的“消课期”,要求各机构利用周一至周五17:30-20:30的时间,线上消课。


目前,经开区的“消课期”已到尾声。10月1日起,北京经开区范围内的校外培训机构,不得再从事义务教育阶段学科类培训。


对于经开区的严厉,校外培训机构的声音却相对冷静。多位校外培训机构人士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按照属地管理原则,这一方案只对经开区所属的校外培训机构有影响,但北京的校外培训机构大多登记在海淀区和朝阳区。“经开区体量应该不大。”一位相关人士称。


中国教育科学研究院研究员储朝晖则分析,经开区这一做法的实际可操作性有待检验。在预判政策影响时,他说:“经开区也不是封闭的,过去也曾出现过北京政策收紧,北京学生到其他临近地区补课的情况。”


此后从8月28日到9月1日,短短数日间,北京通州区、昌平区、海淀区、东城区等12个区先后公布“白名单”。


最终,9月11日,北京市教委在其官方微信公众号公布了北京首批学科类校外培训机构“白名单”。名单显示,共有152家培训机构榜上有名,新东方、学而思、高思、学大等补教品牌均在其中。


三天后,同一公众号又公布了《北京市教育委员会关于检查学科类培训机构发现问题的通报》。通报指出,近日,市级检查组对东城区、西城区、朝阳区、海淀区、丰台区、石景山区部分校外培训机构进行了实地查访,发现个别机构存在休息日组织开展培训、公示信息不规范等问题。学大教育、高思教育、瑞思英语等又被点名。


与此同时,中国民办教育协会成立了校外培训矛盾纠纷诉前调解中心,对校外培训中出现的和学员、职员以及第三方的矛盾纠纷进行诉前调解。


2021年8月31日,成立27年、曾被誉为“教培黄埔军校”的巨人教育突然宣布倒闭。图为9月2日,北京市海淀区巨人教育总部,家长正在办理退费、转课等业务。(视觉中国/图)


一位接近北京市教委的人士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在国家“双减”政策发布后不到一月里,北京“双减”工作市级专班开了十余次会议,各区根据属地情况各自评估,“因地制宜”,制定落地政策。


李筠说,开学以来,学校每天都向市教委提交一张表,内容包括课后服务的学生参与率、家长和孩子对课后服务的满意率。目前,该校课后答疑的参与率能达到98%,兴趣课程的参与率基本在50%左右。


9月17日,深圳市南山区教育局也效仿北京的做法,公布了首批学科类校外培训机构“白名单”。


(应受访者要求,李筠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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