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访者提供的视频显示，龙之梦驯兽员在训练大象时，训象师拿着象钩，拽着耳朵拖拽大象 视频截图
红星新闻记者｜王语琤 杜玉全
责编｜任志江 编辑｜于曼歌
舞台上，四头大象支起鼻子，转起呼啦圈。驯兽师拿出一根长绳，扔在两头大象中间。它们用鼻子分别捡起绳子的两端，有节奏地甩动，驯兽师就在中间跳绳。一场表演结束，四只大象前脚离地，用两条后腿支撑着，依次搭在同伴的背上“叠罗汉”，卷起鼻子“作揖”。
在浙江湖州市长兴县，太湖龙之梦乐园的大马戏表演吸引了不少观众。根据该乐园在其短视频账号上公布的数据，这场名为《魔境之旅》的马戏表演，在3天内就预售了4.2万单门票，场馆能容纳近1万名观众。有现场视频显示，上座率并不低。
8月20日，爱象人士小丽（化名）来到现场，她无法欣赏这场演出。她看到，大象虽然没有转呼啦圈，但仍表演了“叠罗汉”，摇头晃脑地跳了一会儿“舞”。她认为，这些不是大象在自然状态下会做出的行为。为了做出这些拟人的动作，大象会受罚。看动物表演的快乐，也许建立在动物的“痛苦”之上。
小丽等志愿者告诉红星新闻，有动物表演，就意味着有动物虐待行为的发生，她们竭力想阻止龙之梦乐园里的动物表演。
8月份，在有关部门的督促下，位于龙之梦乐园的大马戏表演《魔境之旅》删减了一些动物表演的高危动作，但在龙之梦乐园举办的动物表演并没有完全停止。9月2日，长兴县自然资源和规划局工作人员告诉红星新闻，对于龙之梦动物表演的情况，他们正在调查核实中，要求园方作出整改。“龙之梦乐园已经开始进行改变。”
一位马戏协会会长表示，在国内，用象钩、电棒等方式“训练”大象的方式是不可接受的，流动马戏团中用大象进行表演的情况并不常见。而如果立刻完全禁止动物表演，有可能会出现从业人员失业、大批表演动物难以安置的难题。
① 投诉
志愿者举报动物表演
龙之梦“动物科普节目”被暂停
动物保护志愿者小郭（化名）告诉红星新闻记者，据她了解，今年7月，有业内人士向志愿者们提供了一组“太湖龙之梦乐园训练动物进行表演”的视频。根据这些视频，志愿者认为驯兽师对待动物的方式是在虐待动物，随即向相关部门投诉、举报，并通过网络呼吁太湖龙之梦动物乐园停止动物表演。
7月16日，家住太湖附近的志愿者小丽前往龙之梦动物世界现场了解情况。在老虎表演场，她看到，随着驯兽师的指挥，一只名叫“诺瓦”的雌虎跃过了两个钢圈。驯兽师把两只钢圈的距离调远，增大跳跃难度。“诺瓦”没有跳，从钢圈下方跑过。驯兽师拿着鞭子拦住它的去路。“诺瓦”再次尝试，最终跳了过去。
随后，难度再次加大。驯兽师举起一只中间蒙着白纸的钢圈，形成一个不透明的障碍物，命令老虎突破白纸，穿过钢圈。“就像蒙住老虎的眼睛一样，今天我们以独特的方式挑战老虎的胆量。”解说人员用富有感染力的语气引导观众的注意。
一只白虎爬上架子，却没有跟着驯兽师的指挥跳跃，而是从架子的一侧跳回地面。驯兽师敲了敲架子，示意它再跳一次，但白虎绕过驯兽师，直接离场。驯兽师随后指点场上的另一只白虎爬上架子，完成了突破纸圈的动作。
小丽的目光追随着其中一只白虎。它的前肢关节处有毛发脱落，露出粉色的皮肉。小丽担心老虎健康状况不佳，却还在表演。
志愿者小郭则告诉红星新闻，根据业内人士和小丽拍到的视频，志愿者们先后向多个相关部门投诉、举报了龙之梦的动物表演。7月20日和7月23日，龙之梦动物世界先后发布两则“通知”，称暂停大象和老虎的“科普节目展示”，将“全面升级动物科普展示内容”。
↑龙之梦动物世界发布通知称，将暂停老虎和大象的科普行为展示
② 持续行动
志愿者担心受训方式存在虐待
呼吁抵制动物表演
诸如叠罗汉、熊骑单车这样的表演算虐待吗？小郭等志愿者注意到，龙之梦的动物表演，似乎没有完全取消。8月6日，位于龙之梦乐园的龙之梦国际大马戏，上演了一场名为《魔境之旅》的马戏表演。
根据龙之梦官方商城的介绍，《魔境之旅》“讲述了魔法师驾着飞龙在一片荒芜已久的土地上缔造梦想和谱写生命的奇幻故事，时长约90分钟。汇聚了20多个国家共300余名国际马戏精英和表演艺术家同台合作，融入500多只训练有素的珍奇动物同台献技”。
8月6日的视频显示，这些“训练有素的动物”，表演了转呼啦圈、跳绳、“叠罗汉”。一只熊双腿站立，拉着小车出场，绕着舞台跑了一圈。另一只熊接力，骑自行车绕场一周。
7月，提前获知消息的志愿者们已向相关部门投诉了龙之梦大马戏存在动物表演的情况。截图显示，长兴县自然资源和规划局给小郭的回复中称，工作人员迅速进行了调查核实，认为“龙之梦大马戏目前没有野生动物表演”。
长兴县信访局在7月31日发给小郭的回复中称，近期，长兴县自然资源和规划局已约谈龙之梦动物世界主要负责人，并告知相关法律法规内容，提醒他们禁止虐待野生动物……“目前，龙之梦大马戏尚未向有关部门申请野生动物展演许可审批”。
8月10日，长兴县自然资源和规划局再次回复小郭的投诉，称“经核实，现场未发现虐待野生动物的现象”。
8月20日，小丽再次来到龙之梦乐园。她发现，前肢关节处皮肉暴露的白虎仍然在表演走独木桥。表演场边，观众可以带着小孩走到护栏，靠近一只幼年的小白虎。“只要花20元买一份胡萝卜，就能直接投喂包括梅花鹿和大象在内的动物。”
当天晚上，小丽观看了龙之梦大马戏表演。她看到，在这场90分钟的表演中，动物的表演部分加起来大约只占10分钟。大象转呼啦圈的内容取消了，但还需要“跳舞”，做出“叠罗汉”的动作。熊要双腿站立、跳绳、开车、骑自行车，和人一起“跳舞”……
↑8月20日，小丽拍摄到龙之梦大马戏表演中的熊跳绳
小郭则表示，她们呼吁抵制表演，其实是希望阻止虐待行为。在小郭看来，有动物表演，就意味着要让动物接受训练。据她们了解，训练的方式，有可能是用鞭子、电击棒或尖利的象钩，让动物感到痛苦，从而服从驯兽师的命令。
志愿者们担心，龙之梦的动物表演在“刹车”一段时间后，再次全面恢复。
③ 回应
长兴县自然资源和规划局：
动物园正在逐渐去表演化
9月2日到9月3日，红星新闻记者致电龙之梦动物乐园客服时，对方称，园区中仍有老虎表演和大象表演。记者数次致电龙之梦大马戏相关负责人，对方均未接听电话。
9月2日，长兴县自然资源和规划局工作人员告诉红星新闻，关于太湖龙之梦乐园的动物表演情况，仍在调查取证中。前往现场考察时，工作人员没有看到虐待动物的情况。她认为，目前龙之梦正在推行整改措施，让动物展示逐渐“去表演化”。
这位工作人员表示，龙之梦大马戏上演初期，她们曾前往现场考察、取证，看到了让动物跳绳、转呼啦圈等“动物表演”行为。8月25日，她和专家再次前往现场考察，发现舞台上展示的动物行为已经明显地作出了改变，大象只是牵着尾巴，在驯兽师的带领下，围着舞台转了一圈。老虎趴在笼子里，没有做危险动作。“那是动物的自然行为，不是表演。”工作人员说。
但对龙之梦动物世界园区在白天开展的表演，工作人员表示并不知情，也尚未获知专家的意见。
↑长兴县信访局发给志愿者的回复
工作人员告诉记者，龙之梦已向相关部门作出承诺，表示将慢慢减少动物表演的内容。龙之梦动物世界尚未取得野生动物展演许可证，目前已在申请报批。而对于志愿者报料的训练视频，工作人员表示，视频内容仍需考证，暂无法确认是否确实为龙之梦近期训练动物的视频。
④ 背后困局
何种情形属虐待存法律空白
动物保护人士被指“凌驾于法律之上”
据拯救表演动物项目负责人胡春梅统计，全国目前约有600多家动物园，其中有近一半的存在动物表演，还有一些是在商场、楼盘、露天广场上演出的流动马戏团。
胡春梅这个名字，在中国马戏界几乎人人皆知。据南方周末报道，读大学时，胡春梅对动物保护产生了浓厚的兴趣。2014年起，她开始全职负责中国绿发会濒危物种专项基金下的“拯救表演动物项目”。她在社交媒体上公开动物园和流动马戏团里动物表演的时间、地点和举报电话，亲自到马戏团场地门口宣传表演背后的伤害。
2018年，300家马戏团在一封公开信中提及胡春梅，控诉以她为代表的动物保护主义者“凌驾于法律之上，对马戏团行使疯狂的管、卡、压”。
这样的冲突，不仅是两派人士针锋相对的观念而导致，也是一个行业转身时，从业者不得不面对的阵痛。2010年，住房和城乡建设部发布《关于进一步加强动物园管理的意见》，要求各地动物园和其他公园“停止所有动物表演项目”。2013年，住房和城乡建设部发布《全国动物园发展纲要》，要求“杜绝各类动物表演”。
↑受访者提供的视频显示，龙之梦的动物表演中，一只大象正在走滚筒 视频截图
“意见”和“纲要”都不是法律条文。在动物保护人士看来，目前我国法律对于动物表演的约束仍需增进和完善。胡春梅告诉红星新闻，她认为，动物表演屡禁难止，最大的困难，就是“不够明确”。目前，“虐待”的行为在我国的法律法规中尚无明确定义。这让禁止虐待动物的工作缺乏硬性的依据。
中国生物多样性保护与绿色发展基金会副秘书长马勇此前接受采访时也曾向红星新闻表示，虽然《野生动物保护法》将虐待野生动物列为禁止性行为，但没有写明何种情形属于虐待野生动物，也没有规定相应的法律责任，因此在进行问责、处理时，缺乏具体的参照。
另外，胡春梅还认为，在具体实践中，如何区分“表演”和“展演”更具主观性。还有就是，“整改”的标准不够明确。“所谓‘整改’，究竟是改到什么程度、什么条件，才算整改完成？”胡春梅表示，如果没有明确的底线，问题也将难以彻底解决。
在相关法律法规没有完善之前，胡春梅和工作人员们试图通过别的途径抵制动物表演。
胡春梅称，动物园驯养野生动物，通常需要具备两个关键的证件。一是人工繁育许可证，二是出售、购买、利用保护野生动物及其制品的行政许可。由于“利用”的概念涵盖广泛，“展演”也可以算在其中。
只要这两个证件办理齐全，就很难把动物表演定义成“违法”行为。但这些证件，通常难以在短时间内办齐，因此一些动物园在尚未获得证件和许可的情况下，就开展动物表演。而一些流动的马戏团，往往不会办理这些证件，违法的概率更高。
因此，在实践中，不少志愿者会通过抵制“动物表演”来减少虐待动物的行为。而他们投诉的不是“虐待”，而是“缺乏相关许可证”。
⑤ 现状
马戏协会人士称表演约束已收紧
长隆野生动物世界被指可参考
虽然从300家马戏团的公开信中不难看出，目前出台的政策法规，已对动物表演行业中，人与动物的境况产生了不小的冲击。
宿州马戏协会会长张宏伟告诉红星新闻，他感到，近年来，对动物表演的约束越来越紧。动物的运输手续办理起来难度很大，再加上疫情影响，许多动物都待在圈舍里，没有外出表演，而是依靠政府的补贴解决动物的食物问题。
张宏伟告诉记者，自己也曾听说，在国外一些地区，会把大象像牛、马一样当作运输工具。为了让大象“听话”，会使用残忍的手段驯化。而在国内，用象钩、电棒等方式“训练”大象的方式是不可接受的，流动马戏团中用大象进行表演的情况也并不常见。
对于熊、老虎等动物，张宏伟表示，在过去，由于赶时间，会使用“惩罚”性质的手段。近年来，一些马戏团试图改变训练的方式，用食物引诱和奖励的方式慢慢“磨”。老虎表演中，驯兽师手中的长鞭主要是用于自卫，不一定会鞭策。他不认为诱导动物完成规定动作是一种“虐待”。“我们的杂技演员和运动员，为了参加表演和比赛，也要刻苦练功的。”张宏伟类比道。
张宏伟坦言，他也担心，如果立刻完全禁止动物表演，有可能会出现从业人员失业、大批表演动物难以安置的难题。如果不妥善解决这些困境，“失业”对于表演动物来说，实际上也是一种威胁。
据澎湃新闻报道，全国人大代表、广东国鼎律师事务所主任朱列玉今年第五次在全国“两会”上提交反对虐待动物的议案。他认为，反虐待动物法的立法条件目前已经成熟。他称，完整的《反虐待动物法》不只是针对虐待猫、狗这类宠物，也不只规定反虐待动物的一般措施。还有针对动物运输、动物屠宰、动物医疗的反虐待措施等。这也意味着，立法后，也将带来更高的执法成本，行政部门要增加更多管理职能以及管理费用。
↑受访者提供的视频显示，龙之梦里有白老虎的关节处毛皮脱落
那么，曾以“动物表演”为特色的动物园，可以往哪个方向转型？ 包括小郭在内的不少动物保护人士，都认为长隆野生动物世界是一个可供参考的范例。广州长隆野生动物世界曾因声势浩大的动物表演和马戏表演而受到外界的批评。近年来，长隆已作出了显而易见的转变。
著有《逛动物园是件正经事》的科普工作者花蚀，曾跑遍全国41个城市，逛了56个动物园。他认为，长隆野生动物世界“展示动物的水准是国内最好的”。
在文章中，花蚀写道，“在长隆，你可以看到这样的画面。饲养员把食物绑在高柱上，大象们在野外摘食树上的叶片一样，努力找高处的食物。大片的运动场上是细沙地，大象们会用鼻子卷起一堆堆沙土，往自己的背上撒。而在另一边，是一个水池。若是天热，大象们可以下水嬉戏。”在花蚀和一些动物保护人士看来，这正是实现了提升动物福利、吸引游客、科普教育“共赢”的展示方法。
与处境拮据的流动马戏团相比，太湖龙之梦乐园具备更加雄厚的实力。据太湖龙之梦乐园官方网站介绍，龙之梦乐园位于太湖南岸，投资方为上海长峰集团，龙之梦产业投资251亿元，占地面积1.2万亩，建设内容包括酒店、古镇、大马戏、动物世界、海洋世界等、酒吧街等。
天眼查显示，长兴太湖龙之梦动物世界文化旅游开发有限公司成立于2015年，注册资本4000万元人民币。法人代表为童锦泉，由其100%持股的上海长峰集团有限公司，注册资本为10亿。
小郭告诉红星新闻记者，事实上，她对龙之梦抱有很高的期待。她觉得，龙之梦规模大，布局好，只要用恰当的方式经营，完全能够成为一个优秀的、赢得各界人士称赞的动物园。
志愿者们的本意，并不是要和动物园“作对”，而是希望动物园能往更好的方向发展。“如果不再有动物表演，打造成一座为动物提供良好生存环境的美丽动物园，我们也会为它送上满满的支持和称赞。”小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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