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即将消逝的村庄里,我试图留住乡愁|腾讯新闻谷雨影像

2022-01-29 星期六


那是个叫椒花的地方,一个小村庄,住着我的亲人。

如果不是一座大型水库将在这里建成,我对椒花的印象肯定还将停留在“逢年过节必到之处”;因着村庄即将淹没于水底的紧迫,我才大梦初醒一般,渴望了解这里的一切。

那些见惯了的人和物,也逐渐向我展现出丰富的面貌。

 村口的老樟树和村里的公路

村庄在浏阳河边上。那条河发源于湘东北的山间,自东向西穿过丘陵和平地,在长沙闹市注入湘江。顺着河水的方向,是我家从乡村迁入城市的历史。逆着河水的方向,是我们每年回乡探亲的路线。

然而,比起在火车窗外一闪而过的不知名村庄,我对这个村庄的了解也只多了一点点——每年春节随家人来走亲戚,寒暄几句,吃顿饭,然后去下一个亲人家……固定的流程。

直到2021年秋天,村里年长的亲人请我为他拍张全家福。我才得知,水库开工在即,村民们也将在秋天结束时完成整体搬迁。


合影、居民与宴席

拍摄齐齐整整的全家福并不容易,几乎所有家庭都有在外求学、务工的人,更别说那些早已外嫁的和搬迁的。一直等到中秋节和国庆长假,在外的家庭成员才陆续回乡团圆,或者说,他们是专程回来,为了见椒花最后一面。

原本只是为两户人家拍合影,结果亲戚邻里之间相互转告,我最终“承包”了十多个家庭的合影“业务”。


无一例外,人们都将自家房屋作为合照的背景。

村里大部分是新建的,装饰有浅色瓷砖的二层小洋楼,配备冲便马桶、淋浴和燃气灶。只有一小部分房子,还保留着浓郁的湘东民居的特点,那些房子多建于上世纪七十年代。

如果将过去30年间湖南农村的景象逐年记录,你能发现最显著的变化就是——小洋楼全面席卷,取代了传统的砖木屋。变化早已发生,村里的年轻人出走山外,源源不断带回新事物,用赚来的钱盖新房;而坚持住在老屋里的,多是舍不得搬出来的老人。

从中秋到国庆,我流连于各个家庭之间,拍完这家拍那家;乡亲们则呼朋唤友,轮流作东,吃完这家吃那家。

家宴与合影同时被安排了。美食和相聚,就像以往的一切庆典——完屋、嫁娶、庆生、过世……在鸡犬相闻的椒花绵延了数百年。觥筹交错之间,我突然意识到,眼前已是椒花生活最后的景象。


笔记本

何华向与李福英的家,偏安一隅。1970年,他们盖起了这间掩映在绿树中的大屋。

正厅面积宽广,屋梁高挑,在湖南夏天的酷暑中偷来一块清凉。屋前空地上,可以晒谷物和辣椒、养鸡、堆放柴火。屋后便是山坡,应季种菜或者兰花。两边的厢房窗户,被豆荚和丝瓜的藤蔓盖住,疏朗地洒进些阳光。

 左图为何华向与李福英,右图为他们的家,掩映在绿树中,大门已经斑驳。

半个世纪里,他们在这一屋檐下经历着世事变迁和家庭琐碎,将儿女养大,又目送他们走出大山,成家立业。多年前,在城里工作的儿子和女儿劝说他们搬出来住,老两口却一直不舍得离开。

2021年的初秋,阳光仍旧毒辣。老两口站在大门口,看着前些年种下的桂花树。离开在即,今年桂花开,怕是没人闻得到了。

大门上的木料显露出经年的沟壑,山风阵阵吹来。“镇上的房子那么挤,哪儿有这样风呢?”

 李福英的嫁妆箱和女儿淑文的童车

在山里过了一辈子的何华向,未曾料到在84岁的年纪要出山。

他在这出生,年少时出外当兵,退役后又回来,成为村里的干部,一直干到退休。他热爱读书看报,习惯记录。所以行囊里很重要的一部分是他多年积累的笔记。

笔记内容林林总总,从改革开放初期一直延续至今,多为摘抄与出版物剪贴——时间久远的有80年代经济建设的报纸评论,90年代的邓丽君歌词;时间近的有养生顺口溜、椒花村人口和经济概况。用毛笔慎重写下的,是丧葬嫁娶的楹联格式、某一次宴席的告示底稿、何家每一位家庭成员的生辰……

如今,这一大摞笔记被打包,运送至镇上的新家。何华向也即将书写老年生活中新的一笔。


雕花木床

陈观煌是标准的农人。按他的话说:“八岁就跟着父亲下地干活了。春天栽禾,秋天打禾,养鸡打渔做木工,一世年不得松活。”妻子菊香则常年围绕灶台打转。

 左图为陈观煌,66岁,右图为妻子菊香。

搬离前夕,他为一张雕花木床发愁。这是1972年,他为准备结婚请人做的。“请了三个木工师傅,在家住了六七天,没用一颗钉子。”

陈观煌一家在镇上的新房是新式的,卧室内无法容纳下这样一张大床。“有专门收古董和旧物的人找来,说是想要收了去,我没同意。”陈观煌不满意对方提的价格,但他的妻子菊香则告诉我:“他就是舍不得。再高的价格,心里也不会舒服。”

如今,乡村里的年轻人结婚,越来越多选择购买家具。随着传统木匠的老去,雕花工艺也逐渐失传。陈观煌没有为雕花床等到一个更好的归宿。“也许在我们搬走的时候,一把火把它给烧了吧。”

家里的墙上,依次摆着雨衣、秤、渔网和锯子。菊香与女儿升起炊烟,这也是她凝视了一辈子的风景。

陈观煌的孙子陈超今年读高二,他说:“我想在山外建座一模一样的房子。”

 陈观煌的孙子陈超


烤烟房和消失的历史

借着拍照的机会,我得以走近这些房屋。在过往的许多年里,我只是一个过客,它们只是我探亲行程里的固定背景。而此刻当我投以凝视的目光时,它们突然打开了时光的大门。越过大门,越过斑驳的现在,我得以想象当年——它们崭新的样子,主人年轻的容颜,还有对生活希冀满怀的心。

也许是感受到了我的好奇,也许是接受了我“闯入者”的身份,椒花的人们开始请我为他们拍摄一些有特定要求的照片。

周辉春与汤桂香夫妇带我去看一间废弃的土坯房子,很久以前这里是烤烟房。“那时家里有两个学生,要出两份学费,我们俩就在烤烟房里做事。”

 周辉春和汤桂香在曾经工作的烤烟房前留影

如今,两个孩子已大学毕业,找到了工作。汤桂香想拍下这间房子,发给儿子女儿看看——他们是否还记得爸妈为他们努过的力。

“这就是我工作的地方。”汤桂香这样说。

挎着相机走在山道上,住在山腰上的陈德华远远吆喝着把我叫住,邀请我到他家看看。陈德华50岁,从未使用过智能手机。在县城读中学的女儿无法回家,特地打电话交代父亲——一定要想办法找人拍一张家里的照片。

 陈德华为拍照换上最鲜亮的衣服
霞珍是家庭妇女,我问她想拍一张什么样的照片。她想了想,告诉我:“拍张在家里走来走去的照片吧,拿着抹布。”

 拿着抹布在家里走来走去的霞珍
我并不理解霞珍的需求,直到看到她家一尘不染的地板和墙壁。她将人生中的大部分光阴投入在了家庭劳作中。一如所有的椒花人,普通的人,平凡的生活,却试图保存人生底片上的一点点高光。

挖掘机降临

为大坝建设做准备的机车开始进驻,打破了山村的平静。

隆隆作响的挖掘机中,有强哥的一台。强哥从小生长在这里,如今坐在高高的驾驶室内,眼前熟悉的风景,总是与回忆重叠在一起。他集中精力,不让思绪奔涌。

 挖掘机驶过家门口

可到了晚上,他总做梦。梦里回到小时候,在河里游水抓螃蟹,或在学校里偷偷烧纸。“场景太真切了。半夜醒来,想到这一切都要没了,就想埋在枕头里哭。”

强哥28岁,从小是孩子王,个性随和,热爱分享,与村里的男女老少都能聊得来,“家里吃饭,夹几筷子菜,我端着碗就去串门儿了。”有几年时间,他在外地上学、跑工程,为了孩子的教育考虑,还在城里买了房,以后就是城里人了。这也意味着,端饭碗串门的日子即将拉下帷幕。

2021年的初秋,我试图用相机把这里的一切都记录下来,希望能为椒花的男人、女人、老人和孩子存留多一点点的回忆。

这里山河的轮廓、草木的气息、炊烟的味道……都在呼唤着我记忆深处的家园,那个我早已离开的家园。

家园与家园如此相似,她就在一草一木里,在人们呼喊你名字的方式里,在离开之后绵延的乡愁里(来源:腾讯新闻)


摄影|松岛
撰文|松岛
编辑|金赫 美里
出品|腾讯新闻谷雨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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