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陈丹青:时间是有作用的,但时间一声不响

2024-05-07 星期二

▲ 陈丹青,生于1953年,画家,不愿称自己是作家,只承认是喜欢写作的人。(资料图 / 图)


全文共7707字,阅读大约需要19分钟

  • 爱艺术的人都傻,你看有了自媒体,农民啊,草根啊,都弄滑稽搞笑短视频,演得投入极了,我天天刷到,非常感动。

    我不喜欢评奖,奖害了艺术,古人没有“奖”。达芬奇从没得过奖。

    我怎么知道你要采访呢,你们闯入我的日常,然后安排我,好在我随时能坐下工作,写,画画,做事情。工作会自行安排我。


本文首发于南方周末 未经授权 不得转载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宋宇
责任编辑|李慕琰

1992年陈丹青写出第一篇文章,追忆钢琴家弗拉基米尔·霍洛维茨离世。三年之前,纽约第104频道古典音乐台播放肖邦,其后就是霍洛维茨去世的消息。听闻告别仪式对公众开放,他就兑现了自己的“公众”身份。

“那么我其实并不认识霍洛维茨先生,到我面见他时,他已经死了,今天晚上,他的遗体和他的琴声,何者更真实?”

陈丹青一直写下来,始终不以为自己是作家,只承认是喜欢写作的人。恰好音频节目“写作者说”新近面世,他在里面说:“画画就是画画,写作就是写作。”

眼下的笔谈以2023年出版的三本书《目光与心事》《为什么我不是读书人》和《除非我们亲历》为基础。它们收录了陈丹青最近十年的文章,有些是“杂稿”,层层叠叠地合称“十年三书”。

一本是他为别人写的前言和序的结集,一本是杂稿,包含关于《局部》和木心美术馆的专题。还有《除非我们亲历》写了十位逝者,有人十年前离开,也有几位在2023年作别。离新书出版那么近,一丝丝有如艾略特的意象,4月是最为残酷的月份。

与书同名的《除非我们亲历》写于2023年元月头几天,那一周,老人去世的消息接踵而来。文章写的是美院的侯一民老师。

“人其实难以了解长辈。现在我试着想象他,然而只能止于想象——我没有在三十多岁被人毒打。我没有过上任与下野的荣辱。我没有好几屋子古董,甚至没有胡子。当然,更没有在十八岁加入中共地下党——除非亲历,我不能说了解侯先生。”

交流往往无用,但又是必需的。约访是相当漫长的过程,面聊的机会总是稍纵即逝,笔谈同样富有价值。从张光宇起始,上海、生活、阅读、观看、鲁迅、电影……主题很难以严丝合缝的规格去分类,但精神是连贯的。主题也许就是时间,问答离不开时间,思考和书写因时间而成立。

最后是一则题外话:

最早发邮件给陈丹青是2023年底,北京次日下了大雪。再过一天遍地积雪和冰碴,在公园边的咖啡馆休整,旁边坐一位头发深红的中年女士,桌上摆了三本书,封面黄色调的那本眼熟。趁出门时回望,果然就是《目光与心事》。

也是一桩与时间有关的事情。

1

历史机会不是想有就有的

南方周末:你在什么时候知道张光宇的?一开始对他的作品有怎样的感觉? 

陈丹青:早听上辈说起,但看不到作品。后来到清华,谁都说起,还是看不到作品。总要到2010年前后才在798的画廊看到他的回顾展,大吃一惊。

张光宇的价值,我在文章里说了。我们这辈,太多名字不知道。七十年代末一大堆名字冒出来。

南方周末:比起“工艺美术”,从市民文化的角度来理解张光宇可能更清楚。你提及“当年的上海文化”,是指兼具传统和现代、自然生发的状态吗?

陈丹青:张光宇那代是和上海的茁育长在一起的。生态没了,人就萎谢。从清末到上世纪三四十年代,那么多人物停留上海,囊括现代中国文学史、艺术史、出版史、电影史几乎所有重要人物。

2012年4月,中国现代漫画运动奠基人之一、《大闹天宫》设计者张光宇艺术回顾展在北京举行。(视觉中国 / 图)

如今的上海也还包容的,各方移民,各有精彩。

历史机会不是想有就有的。巴黎算得百年辉煌,从左拉那拨人一路到纪德、萨特、拉康、德里达、福柯,更别说一大堆艺术家,可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结构主义最后几条大虫先后死去,迄今,巴黎不再有人文荟萃的大景观了。

南方周末:画连环画的那个阶段,你有没有感觉这些小小图像令人愉悦?想到它也许接上了某种传统?

陈丹青:你们对那会儿的人事不了解。小知青在村里熬,能免了下地干活儿,调到县里省里唱歌跳舞画画,开心死了。那时想当个油画家很难的,我们连户口都没有,能给省里叫去画连环画,受宠若惊,打算一辈子画小人书啦。

南方周末:你讲被丹纳的《艺术哲学》启蒙,而且最重要的创作是23岁画出来的。后来的作品为什么没那么“重要”了? 

陈丹青:你又弄错了。我根本借不到《艺术哲学》,只是在大朋友家里看到,翻翻,盯着看里面的世界名画,尤其是裸女,黑白图片。说来不怕你笑话,我到现在都没读完这本书。

小学生时,画画的启蒙是《曹操与陈宫》之类民国连环画,初中的启蒙是抄家年代垃圾桶捡到的扑克牌,印着俄罗斯画家哈尔拉莫夫画的《意大利女孩》,捡回家赶紧临摹。再后来的启蒙就是苏联油画印刷品。23岁去西藏画创作,每一笔都学列宾和苏里科夫。

同行们老是提西藏组画,等于说我后来不会画画了,我得顺着他们的口径,说自己中晚年作品“不重要”了。

2

人类迅速适应新的媒介,

然后被媒介塑造 

南方周末:答问时,你说自己如果再开展览是“很傻的”,这里的“傻”指什么?自大或自恋吗?“现代人一画好画第一件事就是想办展览,办不了展览也要发到手机上给人看”,这也许是你说的那种“傻”? 

陈丹青:“傻”就是指“傻”,随便你怎么理解,但跟自大自恋没关系。二十多年前上海艺术杂志采访我,要我给艺术家一个定义,我就说:我们是婊子嘛。不是吗,苦心打扮好了,走出去站街,招呼,引人来——办展览就是这个意思。你们被艺术词语弄傻了,以为高尚其事。

七十年代参展倒是非常光荣,“为工农兵服务”。唱曲的,说相声的,翻筋斗弄杂耍的,都成了“艺术工作者”,可是侯宝林解放前就是天桥街边弄杂耍的,卓别林、麦当娜、迈克尔·杰克逊、伍迪·艾伦,十几岁出道时都是酒馆里说唱杂耍的。

改革开放以来慢慢正常了,有了市场。开幕式散了,艺术家悄悄着急的是卖了没有。我去纽约提早进了市场,很快明白展览是谋饭之道。

爱艺术的人都傻,你看有了自媒体,农民啊,草根啊,都弄滑稽搞笑短视频,演得投入极了,我天天刷到,非常感动。

南方周末:你用“好玩极了”形容齐白石,简直是很高的赞许,是不是有种心有戚戚的感觉? 

陈丹青:前天手机刷到一组齐白石书法,从六十多岁到九十岁,每个时期写幅字挂在门口,警告来买画——其实想蹭画——的人:介绍者不另酬谢,添个蝴蝶草虫,加多少大洋,不吃饭,不照相,等等等等。你要是看到,你说好玩不好玩?这组字幅活活照出今天国画买卖人的心肠嘴脸,我读了,才晓得八九十年前情形一模一样。

2023年12月,沈阳,辽宁省博物馆,“丹青万象——齐白石和他的师友弟子们”展览开幕。(视觉中国 / 图)

南方周末:“画画就是工匠的状态,像补衣服一样,一块补好再补另一块”,这一句太有意思了。 

陈丹青:是啊,就像补衣服。为什么觉得有意思呢,我说的是大实话。

南方周末:你经常强调不要带着先见去观看,尽可能自由地看,靠直觉去触及艺术。大屏幕手机或者短视频,从载体到形式都变了很多,那观看变了多少? 

陈丹青:我说过“天真地看”,没说“自由地看”。什么叫“自由地看”?艺术靠直觉,是真的,但你忽然把“观看”问题拉到大屏幕手机和短视频,“艺术”就得换个词:“图像”。

从本雅明所谓“独一无二”的原作时代,到批量生产的印刷品时代,再到随手可看的屏幕时代,观看方式确实深刻改变了——你在卢浮宫看《蒙娜丽莎》,在画册里看《蒙娜丽莎》,在手机上看《蒙娜丽莎》,会一样吗?倒是有点实现了“自由地看”,亦即:任意地看。有人会端坐在博物馆的某幅画前,目不转睛,一坐几小时,如今有谁会对着手机上的经典艺术高清图凝神观看吗?这样子凝神的人(俗话叫做“走心”)仍然有,但一定在少下去。

我不想说“任意观看”是灾难性的,但这种观看一定不再专注。手机屏幕对“凝神专注”具有瓦解性功能。没有人能抵御手机刷屏的诱惑(我也是),久之,你停留在任何图像(包括文字、文章)的注意力,以秒数计算,而你记忆下载的图像记忆,却是成级数增加。

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将会带来什么。人类会迅速适应新的媒介,然后被媒介塑造,观看方式,创造行为,都会跟着改变。你很难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仅就感知方式说,我们绝对不再是五十年前、一百年前的人类了。

3

角落里捧本书看,

不就是孤独吗?

南方周末:“小说诞生的那天,孤独的人诞生”是令你喜欢的一句话,你又在那次访谈中接着谈欧美小说。那么,中国的小说也适用这句话吗? 

陈丹青:这话是本雅明书里看来的,我一想,对啊,角落里捧本书看,不就是孤独吗?多开心的孤独。巫鸿回忆他少年时,说他有一阵全北京找独自待着的地方,那也是他密集读书的时期。少年人都这样,我们没有任何今天的媒介,弄到宝贝书,头一件事:先躲起来。

明清出现我们现在追认的“小说”:《牡丹亭》《金瓶梅》《红楼梦》等等——胡适曾引西方观点,说《红楼梦》不算小说——比西方早,不少言情小说是禁书,富家子不让碰,应该也是躲起来读吧,那时没图书馆,不太可能姊妹淘拥一块儿读。有的孩子读后就病倒了,自杀了。在只有小说的时代,小说是个深渊,像口井,人往里跳,都是独自个儿,你听说过集体跳井的吗?

南方周末:另一场演讲中,你提到了很多世界名著。它们给你带来了怎样的影响?印象深刻的还有大家处理美国画报的细节,所有这些书和知识,应当都让你对外面的世界更感兴趣。 

陈丹青:那时人闲,打发时间的最佳选择是读小说。那时没有“外面世界”“涨知识”这些词,就一群混小子站弄堂口聊福尔摩斯,聊《基督山恩仇记》,你能想象吗?

我偷的第一本书是《牛虻》,夏天,穿着背心。小学图书馆被红卫兵封了,撕去封条,蛰进去,脱了背心包起书,赤膊走出校门(那一刻心跳得厉害),一过街就狂奔,狂喜。

除非你也偷过,不然你不知道得手有多愉快,不管是一本书还是一只西红柿。从没想过“世界名著”给了什么影响。小时候做的一切事大概都有“影响”吧,回家横在床上读,根本不知道“牛虻”是意大利人,“神父”又是哪种人。

南方周末:在《呐喊》和《彷徨》的序言里面,你写了一句:“头一回读到对尸体的描述,害怕,但被吸引。”可以描述一下当时的情况,还有那种“吸引”吗? 

陈丹青:弄堂里有人死了,殡仪馆来车运尸,我跟别的小孩挤过去看,非常害怕,意识到我有一天也会死。结果在鲁迅的《孤独者》里读到他的朋友魏连殳死了,躺棺材里,一身殡殓的衣冠,写得那么冷静。我暗暗惊怵,但“被吸引”。你知道,让你害怕的事一定会吸引你。

南方周末:还有一句,“中年后,我童年在弄堂里玩耍的穷朋友也如闰土般毕恭毕敬,起身迎我”,这个细节与闰土背后都是人的际遇和外界规训。 

陈丹青:是的。鲁迅抓住的瞬间,都是,怎么说呢——你立刻看到那一瞬,而且明白了——但无话可说。

鲁迅生前很爱看电影。(视觉中国 / 图)

南方周末:鲁迅其实也是一个很城市的人,留过洋,近几年出的书讲他怎么看电影。这一面似乎越来越多为人看到。他对日常生活的态度会影响你吗? 

陈丹青:鲁迅“很城市”,为什么?可以深究。五四人全是乡镇出生。胡适安徽绩溪人,鲁迅、蔡元培浙江绍兴人,我读过蒋廷黻、陶希圣、高宗武、吴国桢、齐白石、胡兰成、王鼎钧的回忆录,都是从小时候的乡村记忆写起。那时的乡村不是现在的农村,千年科考,秀才,士子,是从村子里走出来。

我看过一部九十年代连续剧,清末故事。慈禧下令取消科考的消息传到乡里,苦读的青年倒地上一边打滚,一边嚎哭。

蒋廷黻留学美国,回来受聘清华,建立了现代历史教学,后来被老蒋请去政府,任驻英大使、驻苏大使。你说他“很城市”吗?这些民国人物的照片,一身西装,儒雅淡定。

鲁迅爱看电影,是他对新媒介的敏感,我几次写到过,似乎没人注意他这种敏感。我是草根出身,“日常生活”怎么会受他老人家影响呢?我到纽约后才知道世界上有打出租这回事,鲁迅,三十年代常带着妻儿,叫辆车,去看电影,看完了,就买冰淇淋吃。

小时候家里穷归穷,冰淇淋我倒是吃过的。爹妈给我和弟弟一人买一块,自己舍不得花钱,远远看我俩吃。

4

小众电影更是过去了,

但仍然有很多轴人去拍

南方周末:1983年新认识的木心带给你《色,戒》,这部分很有意思。“我清楚地知道,他抱着简单的一念:绝不和大家混在一起。”说起来鲁迅在日本就是这样,跑去仙台过孤单的生活。 

陈丹青:另一种人格是:绝对不能落单,必须和大家一起混。

南方周末:印象里你是爱护青年人的。有时着急,有时苦口婆心,说了一遍又一遍。比如,希望适度珍惜“无知”,大概是说不要汲汲于马上就能用的学问。还一直强调艺术的平等性,讲不要自卑。

陈丹青:是媒体把事情弄成这样,怂恿满座青年问我应该如何如何。我居然就回应了——“关爱青年”,“苦口婆心”,谈论人生哲理,煮鸡汤,是我年轻时厌恶的教训和劝导。如果你认为我“爱护青年”,我很失败。

我有时其实在轻微地骂青年:许多问题太没出息。

南方周末:代际不同,读者眼中的鲁迅就很不一样,但同样想求助,从鲁迅的文章中求得帮助,理解自身的处境。

陈丹青:当年神化他,后来批判他,现在又有点明白过来……是周期性的幼稚。杜尚说起艺术家,说是“每过二三十年,人们会自动为某个艺术家平反”。换句话说,人会周期性讨厌或遗忘某个名字。

时间是有作用的,但时间一声不响。

南方周末:《繁花》之外,你最近在读什么书、看什么剧?这些作品为什么吸引你?在平遥电影展发现了喜欢的“小众”电影吗? 

陈丹青:我一本接一本读书,但日子稍久,就忘记读过的书。眼下你问起,若不嫌烦,赶紧回忆最近读的书:英国人费吉斯的《创造欧洲人》、以色列人赫拉利的《人类简史》《未来简史》、以色列人桑德的《法国知识分子的终结》、上海孙甘露的小说《千里江山图》、日本人柄谷行人的《历史与反复》《民族与美学》,眼下正读齐泽克的《暴力》,很难懂,但是太牛了。

为什么吸引我?早说过了:好书都在告诉我不知道的事,还有,想破脑袋也不明白的道理,他慢慢给你说。我读不懂任何书,只要正在读某个作者,我就相信这个人。柄谷行人是我新近知道的作家(好土啊,刚知道)。我几乎不读小说,但孙甘露的这本,什么事都放下,三天读完了。

平遥电影展的小众电影,多半来自穷国小国,导演多半在法国混过,节奏多半很慢,看时,觉得很牛,看完,好像不剩下多少滋味。蒙古来了一部,讲少男少女,很好,清新,我们小组很兴奋,几乎要评首奖。结果最后一部长得要命,越南青年拍的,有几段弄得出神了,我们只好蔫了,给了首奖。第二名好像给了蒙古姑娘。(注:两部影片是范天安执导的《金色茧房》和拉娃杜拉木·普雷夫-奥其尔执导的《风之城》,分别获得“罗伯托·罗西里尼荣誉最佳影片”和“罗伯托·罗西里尼荣誉最佳导演”。)

我不喜欢评奖,奖害了艺术,古人没有“奖”。达芬奇从没得过奖。

电影时代过去了。小众电影更是过去了,但仍然有很多轴人去拍。

南方周末:高仓健送给你手表那一幕印象特别深刻,恰恰与你“超过四十年不戴手表”有鲜明的比较。是否可以再多说说对他的印象?或者角色,或者真人。

陈丹青:我文章里藏的意思,不被注意:全篇在讲一个演员和他的荧幕角色的错位。没错,高仓正是电影里那个“人”,可是他站你面前,和你说话,完全不是电影里那个角色。

所有演员都这样,演员是最不被了解,因此,不被尊重的人。越是好电影,越是骗取观众,观众只认那个角色,想看死他(她)们。作为人,演员在私下希望你把他(她)当做他(她),忘掉电影里那个角色。但不可能了。这是演员的命。

我无法多说高仓印象,除非你也站在他跟前。我将他当做“人”,描述了他,于是有读者引起反感,认为我“居高临下”,拿他显摆。这反感是对的:我不应该在文字中让他变回高仓本人,而是为读者继续描述那个伟大的明星。

陈丹青和木心。(资料图 / 图)

5

“我老了”这句话,

很讨厌,我得戒掉

南方周末:你写到木心目睹自己十九岁的照片时哭了,令人感动,现在你经常想起他吗?

陈丹青:随时想起。这种想念是没希望的。

南方周末:文章里有“我老了,快七十岁了,我得为自己着想”这句,我不知道七十岁是怎样的,“着想”现在有落实吗?视力的变化,对画家的影响是不是格外明显?

陈丹青:别着急。有一天你会知道“七十岁是怎样的”。所谓“着想”,就是多留时间给自己。有件事很确定:再过五年十年,我会非常羡慕我曾经七十岁,就像如今简直不能想象我曾年轻到只有六十岁——但“我老了”这句话,很讨厌,我得戒掉。

南方周末:最初读到你七十岁,确实惊讶。最近一次类似惊讶是看到濮存昕先生七十岁,他应该比你年长十几天。

陈丹青:是的,我和濮哥同龄。我在央美的老师林岗先生快要一百岁了。我在手机录像里向他祝寿,他坐轮椅上一动不动,鼻孔横着插管,显然不认识谁在对他说话。这是一种境界,就像婴儿。

南方周末:那句“手机里划到近年去世的老者,倘有图像,我总爱细看他们幼年的模样”,非常有感触。身边的人、同龄的人越来越多离去,会带给你怎样的感受?猜想一定不是单薄的、关于生与死的感慨。

陈丹青:故人相继离去,感受不一样,要看走掉的人和你的关系,还看他走掉时,你在不在旁边。

你肯定每天刷到俄乌冲突和以哈战争的短视频。无人机看下去,人很小,一道白烟炸开,人就不动了——那是一个人啊——几秒钟后,你开始看别的短视频,随即忘掉了那个人。

准确地说,那是手机屏幕的一个斑点。

我遇到感兴趣的人,看着那张脸,都会想看看到他(她)们小时候的照片——咦!这就是你啊!

南方周末:万玛才旦导演去世,即便我们没有交往的人都觉得震惊。你听到消息时是怎样的情景?

陈丹青:没办法说。现在得知好消息坏消息,都是醒来打开手机。只要你没去葬礼,没见最后一面——也就是确认他变成尸体——你想起这个人,他还活着,但第二个念头提醒你:他死了。

我在等万玛最后完成的电影,黄轩主演(注:电影名为《陌生人》,尚未发布上映消息)。那时他会在电影屏幕上活回来,同时,我一边看一边会想:万玛没有了。

万玛才旦生前,陈丹青曾出席他导演的电影《气球》首映见面会。(视觉中国 / 图)

南方周末:你说自己“世故”,很勇敢,“世故”好像是众人最不愿意承认的性格之一。

陈丹青:我说自己“世故”,是因为懂点世故。所谓世故,就是别以为你比别人聪明,别以为别人不知道你的花招。我是题目反着做:谁若否认自己世故,那还嫩,还不够世故。

这句话被弄坏了。世故的第一要义是礼貌,尊重。我很怕遇到不世故的人。

南方周末:你可以谈谈日常的工作安排吗?

陈丹青:我没计划:我怎么知道你要采访呢,你们闯入我的日常,然后安排我,好在我随时能坐下工作,写,画画,做事情。工作会自行安排我。

南方周末:“我平时瞧着凶巴巴”……是你自己想到,还是别人说的?看到“凶巴巴”这个词有点想笑,很幽默。

陈丹青:常有记者怕我,说我凶——我想那是长相的问题,我绷着脸,其实正在转着什么滑稽好笑的念头——十分钟后他(她)们会说:陈老师,你跟我想象的不一样,挺和善的。

南方周末:你从前为关公“牵出就刑”、为高尔基《我的大学》等等很多事情落泪,书里写到若干处落泪,想来你是十分敏感的人。

陈丹青:不会吧,我愿意相信每个人都敏感的。即使是一条狗,一只猫,你看它的脸就知道它难受了,伤心了。可惜畜生没语言,不然一条狗采访另一条,肯定有许多伤心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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