责任的召唤 | 根植于「乡村审美」的创作,回应了怎样的时代课题?

2022-03-07 星期一

2021 年独立出版物《无名者》参加了第六届 abC 艺术书展(北京站)。张晓的一位朋友眉开眼笑地描述了这样一个场面:工作人员反复向读者解释,《无名者》是张晓的作品,不是张晓刚的。

《无名者》一套共包含十二个单册,每一册都由若干张局部着色的菲林片组成,无色部分为全透明,有色部分半透光,当它们重叠在一起,便组成了一张完整的人像。第一册是一个男孩的正面半身像:头发、眉毛和眼睛乌黑,脸庞粉扑扑的,身着一件普通的藏蓝外套,露出鲜黄的毛衣领子,背景则一片翠绿 …… 相片颜色浓烈,对比鲜明,色块与色块的交界处还有一些模糊。张晓是一名摄影艺术家,这些人像原本是一系列经简易电脑上色的照片 —— 来自张晓老家邻县一位流动照相馆的姜师傅。


张晓和姜师傅都是山东烟台人,认识于十年前,那时张晓已离乡多年并定居成都,从新闻摄影记者转行做了艺术家。有次回家探亲,他翻看家里大姐(实为堂姐)的相册,发现有一组近二十张人物照片,脸部都使用了同一张大姐年轻时的肖像照,合成在不同模特与明星的身体上,其中有几张色调未校准,拼合痕迹明显。问过才知道,这些照片是找「赶集照相」师傅做的,县城每户家里都有。

张晓关注中国乡村的审美和生活。在此之前,他到全国各地拍摄了多组有关乡村、小镇的照片 —— 生动展现了当地人对美的理解和追求。他意识到,眼前这组合成照片与他的创作兴趣不谋而合,「这些相片成为一种审美情趣的载体,我们无法忽视这样巨大的审美差异。」

张晓拿着这组照片找到县城的影楼,影楼生意大多以婚纱摄影和婚庆服务为主,对这样的照片不屑一顾。后来在市集找到了「流动照相馆」—— 能产出和大姐家的一样的照片。在张晓老家,村民们还保持着五天赶一次集,采购食物和日用品的习惯。张晓了解到,处理这些相片的摊位是在 2005 年左右出现在市集上的。师傅们骑着三轮车,带上最简单的电脑和改装过的打印机、扫描仪,找一个落脚处,交几块钱租电源,就开始了一天的营生。也有人做得更大:开面包车摆摊。流动照相馆的业务除了各种各样的人像合成,还有老照片翻新、黑白照片上色等,处理一张照片大约 10 块钱,打印再收 10 块,加点钱还能配一个相框。村民觉得这些照片新奇好玩,有纪念意义,还能满足邻里间相互攀比的一点虚荣心,师傅们的生意好得不得了。就是在这儿,张晓找到了合作至今的姜师傅。

张晓,《无名者No.5》,2020,「无名者」系列,菲林片上 UV 打印

姜师傅跟张晓年纪差不多大,年轻的时候当过兵,在部队拍过照片,也接触过一些电脑后期处理的技巧。后来做流动照相铺的生意是为了挣钱。他喜欢这样自由自在的生活,张罗一个流动铺子,有集的时候去赶集,没有集的时候,就到远一点的村里去定点服务,手脚不方便的老人也可以来光顾。姜师傅不想把生意做大,要是租下门面做照相馆,反而还要操心房租、水、电。他喜欢自己的这份工作,认为自己手艺不错,是干这一行的人才。张晓说,合作时哪怕一口气下一个大订单,姜师傅也不愿意打折,他对自己的每一个劳动成果都十分珍视。

张晓,《无名者No.5》,2020,「无名者」系列,菲林片上 UV 打印

「无名者」项目基于乡村「流动照相馆的」对旧照翻新、上色业务。顾客拿来自家的旧照片,姜师傅扫描后就可以用 Photoshop 软件处理了,他的方法很简单,就是使用软件中的「图层」功能,在原始照片上按区域叠加色彩 —— 一块紫色叠加到腿部,照片里的人就穿上了紫色的裤子。有时师傅也会把原始照片的一些局部单独「抠」出来,使之不被周围的颜色「压」住。许多人保存一生的老照片,在姜师傅手中变得鲜艳多彩。实际上,色彩鲜艳似乎是姜师傅翻新照片的首要原则,是否忠于原图像、是否还原照片人物的样貌都不太重要。有些照片的背景过于模糊或平淡,姜师傅还会根据人物状态、位置,拼接一个背景。比如一个穿着格子衬衣,背着印有「为人民服务」字样背包的女子,经过处理,站在了天安门广场。


张晓注意到,姜师傅保存了处理这些照片时建立的原始分层文件,也就相当于保存了每一张合成照片的工作过程。于是,张晓决定把文件里的每一个图层都单独输出至透明的菲林片上,按照软件中的图层顺序叠放,使之可以在现实中相互叠加。张晓甄选了 12 个文件,将照片放大为 1.5×2 米的尺寸,打印成册 —— 就像十二本挂历 —— 然后拿着成品参加了展览。在现场,观众可以伸手翻动菲林片,直观体会一张照片的变化:从老旧到鲜艳,从朴素到俗艳。随着读者一层层上翻,色彩一块块地消失,照片上的一些身体部位、面部五官也被逐渐剥离,留下的「无名者」的影像越来越像一个幽灵。

「这些 PSD 格式的分图层文件精确地展示了制作者是如何进行快速工作的。我们并不知道这张照片拍摄于什么年代,也不知道照片中的人物是生是死。他们的姓名也无从查证,只是成为一个被修饰的对象 —— 通过这些图片,我与陌生的家乡人产生了联系。」张晓说。

「无名者」项目的同名艺术书《无名者》

2021 年,张晓与雅昌文化集团(Artron Art Group)合作了「无名者」项目的同名艺术书《无名者》,十二本「挂历」成为十二本小册子。同年,《无名者》参加了「第二届 abC 艺术书奖」评选。书奖的特邀顾问之一谭坦长期关注「以书作为当代艺术和观念载体」的创作现象,她认为从这个角度看,《无名者》还没有充分运用书籍这种「阅读机器」的形式与功能 —— 例如,对页眉、页脚等机关的设计运用,图文关系的呈现等,但这套书对 Photoshop 图层的表现是巧妙的;此外,从内容来看,《无名者》体现了非官方的民间档案记录。

这些年,张晓很少回老家,父母也随他搬到了成都。「家乡」已死,张晓说,「污染愈发严重,人与人之间也不像从前那样真诚。」但通过姜师傅的「工作文件」,那些被涂改的艳俗人像,张晓与陌生又熟悉的乡亲们产生了联结。


张晓的创作一直围绕「乡村」展开:早年去往全国各地的乡村拍摄,近十年专注于家乡,现在他又离开老家,将视野投向更广泛的「乡村社会」,探讨领域也从「乡村审美」转向乡村信仰与精神生活等层面。在「怪力乱神」系列(2021)中,张晓请成都当地的木刻师傅制作了一系列「神像」,灵感涉及古今中外、各行各业,比如拉面师傅、摄影师、财神爷 ……


张晓有个堪称「魔幻」的工作室,收集了各式各样堪称粗制滥造的民间工艺品。搞古董的朋友见了惊呼「不敢看」:按他们业内的话说,这些看了会「坏眼睛」的。但张晓不怕,这样的粗糙和「土味」对他而言首先是亲切的。尽管自大学以来,张晓逐渐接触了西方的、现代性的美学表达,但乡村的审美趣味仍然「是骨子里的」,是「从小到大都接触的东西」,他并不想回避。站在一个若即若离的位置上,他做起来也得心应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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