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车祸开启的遗产谜雾
2022-04-02 星期六
文件显示，两人签了一份《二手房买卖合同》，将房产以65万元卖出。但他们在17年前的一场车祸中早已去世。那场车祸已经过去十多年了，但它的阴影仍不时侵入汪冰的生活，挥之不去。母亲廖春燕在车祸中丧生，汪冰也受了伤，左眼眼角缝了七针，伤疤至今仍在眉毛下方若隐若现；然后是母亲的债务，她生前曾向银行贷款10万元，当汪冰年满18岁时，这笔债务转移到他身上。2021年，汪冰已34岁，他突然得知，母亲的遗产中竟然包含一处房产，更令他惊讶的是，房子已归别人所有。随着真相一步步揭开，原来当年那场车祸之后还有许多他不知道的事情。时间回到2003年——车祸发生之前，一对离婚的人带着各自的儿子组成了一个新家。廖春燕带着儿子汪冰，男友陈利文带着儿子陈新新，同住在昆明市中级人民法院的宿舍，这是一套99.63平米的三居室。那时廖春燕和前夫离婚已近10年，她和同样离异的陈利文处于同居状态，对外以夫妻相称。那时汪冰16岁，陈新新15岁，两个初中生的中考成绩不错，被市重点中学录取。就在开学前，陈利文和廖春燕带着两个儿子去离昆明市不远的普者黑景区游玩。车祸是在他们返回昆明的路上发生的。2003年8月23日，汪冰记得是星期六，一家四口都在一辆桑塔纳上，陈利文开车，行驶在石林县326国道上，和迎面驶来的一辆货车相撞。方向盘顶住陈利文的胸口，他当场死亡。廖春燕坐在副驾，也没留住性命。各自的儿子汪冰和陈新新都活了下来。在昆明市中医院，医院没查出汪冰身体有机能性损伤，还好父亲汪建民在旁，此后一直照顾他。汪建民担心事故会给儿子带来心理阴影。车祸发生后，汪冰很长一段时间不敢独居。“一个人在房间睡觉，他会惊醒，抱着被子跑下床。”随着时间流逝，车祸的“梦魇”淡去。在儿子面前，汪建民绝口不提往事。2021年初，汪建民突然接到以前工作单位打来的电话。这本是一个好消息，但后来却引发一连串关于逝者廖春燕的疑问。汪建民和廖春燕，最早同在昆明市一家国有企业工作。2017年，昆明市规划局研究决定，该企业及周边片区开展土地一级开发整理旧城改建项目。“在改制之后，土地商业化了，企业有了钱，就通知老员工申请职工住房补贴。”汪建民说，他在该企业工作时，曾于1996年购买过一套60多平方米的住房。2021年年初，单位电话告知他，他应得的补贴面积不止60平方米，因此仍享有申请住房补贴的资格。汪健民立即想到，没准儿子也可以用母亲的名义获得补贴。他在电话里问道：“廖春燕也是厂里的中层干部，也没享受补贴。如果把她的名字报上去，是否能给她儿子一份福利享受呢？”按相关规定，儿子确实可以享受这个福利。据《云南省机关事业单位职工住房补贴暂行办法》规定，若去世职工未领足按实际工龄计算应得的住房补贴，可将其应发未发的住房补贴，一次性支付给其合法继承人或受遗赠人。信息上报没多久，单位通知汪建民，昆明市住建局驳回了他的申请，原因是“廖春燕已经享受过职工住房补贴政策。”汪建民很奇怪，他不记得廖春燕买过房子，于是追问道，“她是以什么房子享受的补贴呢？”市住建局给出的答复是，房子在“昆明市中级人民法院宿舍”。汪建民这才明白，车祸前，前妻与其男友，以及儿子们一起居住的那套99.63平方米的房子，大概是由廖春燕和陈利文共同购买的。在昆明市房产交易中心查询这套房产的产权状况时，汪建民发现了另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2020年5月7号，已故17年的陈利文和廖春燕，竟然签订了一份《二手房买卖合同》，将这套房产以65万元的价格卖出，而购买方正是陈利文的儿子陈新新。在粗略调查后，汪建民发现，房屋的售价远低于市价。昆明市中级人民法院宿舍楼位于滇池路，离地铁站200米远，附近学校、医院、购物中心一应俱全。这楼属于房改房，板楼，一梯两户，共7层，于2000年交付。附近同样是面积99.63平方米的住房，网上出售价格为110万至140万不等。房产中介称，该小区的房屋均价在13000元左右，这套房子的出租价格不低于每月2500元。车祸之后，幸存的两个儿子汪冰和陈新新，从此再没联系。而现在，因为房子，他们不得不再次碰面，这一次是关于真相和造假的较量。两人之间的共识是，陈利文和廖春燕没有办理结婚登记。两人的争议则是，当时到底是谁出钱买下的房子，接下来的问题不言自明，房子应该如何处置。汪冰认为，他的母亲廖春燕应该是房产共有人。他出示了一份由昆明市住房制度改革领导小组办公室印制的《昆明市个人购买公有住房审定书》（以下简称《审定书》）。据《审定书》，廖春燕使用自己的购房名额，参与了昆明市中院宿舍此套房改房的购买，那就应该是房产共有人。陈新新则质疑，“他俩（陈利文和廖春燕）没有打结婚证。怎么可以（共同）参加福利分房呢？这在哪儿都说不通啊。”这份《审定书》的申请人是陈利文，在配偶情况一栏中，填写的是廖春燕的基本信息。配偶情况栏，要求写明申请人配偶的每处房产地址、产权单位、住房建筑面积，并写明是否领过异地安置修缮费或建房补助费，是否买过优惠价房。廖春燕所在单位，在这一栏中盖章并写道：“廖春燕同志在我单位无住房，没有领过异地安置修缮费，建房补助费，没有买过优惠价房。”杜晓秋是云南上首律师事务所律师，也是汪冰的委托代理人。在他看来，“单位盖了章，说明廖春燕在原单位没有享受过住房福利。在买房改房的过程当中，把廖春燕的福利加进去，法院也审定通过，表示认可。”云南省直房改办的一名工作人员向记者提出了一种解释，“当时房改房政策规定，如果单身买房，价格稍贵一点，填上配偶，价格就便宜一些。”该工作人员表示，“《审定书》上填写了配偶姓名，该房产就视为夫妻共同财产。如果要过户交易，自然需要两个人同时在场办理。”接下来的神奇一幕也就可以理解了：2020年5月6日，在车祸发生近17年后，一份署名陈利文和廖春燕的委托书出现了。委托书中写道：“陈利文和廖春燕系夫妻关系，二人现将位于昆明市滇池路的房产出售给陈新新。经我们慎重考虑后，我们双方均自愿委托给受托人（杨鸿），代为办理如下事项。”5月7日，云南省昆明市明诚公证处公证员李云鹏出具公证书称：兹证明陈利文、廖春燕和陈新新于2020年5月6日在昆明市，在本公证员和公证人员王盛石怡的面前，在前面的委托书上签名、捺印，并表示知悉委托的法律意义和法律后果。此后，出卖人陈利文和廖春燕与买受人陈新新签署了《二手房买卖合同》，陈新新于5月7日以65万元价格一次性付款买下了位于滇池路的这套99.63平方米房屋。当汪冰看到这些文件时，已是2021年。被这死而复生的闹剧弄得气愤不已的他，找到昆明市西山区公安分局，以诈骗罪及提供虚假证明文件罪对陈新新等人提出刑事控告。2022年3月8日，明诚公证处撤销了相关公证书，公告公证书自始无效。3月18日下午，界面记者联系到陈新新。“我也有说不出的苦衷。”他坚持说，“这个房子彻头彻尾就是我的，房产证、产权证、土地证，那些就是我父亲的。”其他信息陈新新不愿透露更多。据记者了解，在签署房屋买卖合同后的2020年5月8日，他还向土地管理部门申请办理了房屋所在地块的划拨土地使用权出让手续。经办人意见中称，此前陈利文领有该地块划拨的《国有土地使用证》，经办科室同意上报办理该地块国有土地使用权出让手续，昆明市西山区自然资源局和区人民政府先后审批通过了这项申请。香港电影《玻璃之城》讲述过一个爱情故事：港生和韵文年轻时是恋人，各自婚嫁后意外重逢，又重续前缘。1997年元旦，两人准备一起倒数迎接新年来临，在驾车去往广场的路上遭遇车祸，双拥而逝。两人的丧事和他们的旧居，由各自的孩子一同处理。在凄美的影片中，“旧居”提醒着孩子们，那是关于父母的共同回忆。相似的开端，不同的结局。在现实中，汪冰和陈新新之间横亘着无法调解的分歧。车祸发生后58天，2003年10月20日，昆明市石林县交警大队出具道路交通事故责任认定书，广西福通运输有限公司的货车驾驶员负该起事故的全部责任。不过，这份认定书无法宣告，也无法预计两位死者的善后事宜。关于廖春燕生前购买的保险，汪建民发现了一些蹊跷。事故发生后，他曾到保险公司调取记录，得知有一份保险合同，投保人和受益人是廖春燕，被保险人是陈利文。2004年4月，中国人寿保险股份有限公司昆明分公司对这份保险合同进行了理赔，批单显示：兹根据申请人肖茹红于2004年4月15日对康宁终身保险单的申请，按照条款规定，同意给付保险金60000元。这个申请人肖茹红，是陈利文的前妻，即陈新新的母亲。自2004年开始，汪建民每年都会到昆明市中级人民法院，询问与廖春燕有关的这项“遗产”的处理情况。（注：昆明市中院曾协助处理陈利文的善后工作。）而汪冰这边，不但没收获母亲的某种受益，反而承担了未完的负担。2006年，汪冰满18岁。母亲廖春燕的10万元银行债务转移到他头上。昆明市盘龙区人民法院发来执行通知书，要求汪冰偿还申请执行人——中国银行股份有限公司云南省分行借款本金人民币103147.02元。2010年，盘龙区人民法院再次公告，要求汪冰偿还借款本金、利息、罚息等。这部分债款，汪冰一直没还清。在母亲的“遗产”分配落定之前，他也不打算还。那场车祸之后，汪建民的生活也发生了大变。他说，自己从事的边贸生意落入低谷，只好卖掉房子，做起了出租车司机。关于廖春燕的遗产，他一直有些疑问。在他的记忆中，上世纪90年代，有铁饭碗保障的他和廖春燕手头都宽裕。廖春燕去世后，汪建民曾查询她的银行账户，发现“所有账户里的钱加起来只有两万块。”汪建民猜想，廖春燕有购置房产的可能。问题在于，“她在哪买了房？”他一点头绪也没有。直到这次单位电话通知，一些疑问被一点点解开。汪建民感慨：“知道这个状况也是必然。”3月11日，汪冰收到昆明市公安局西山区分局的立案告知书：陈新新等人因涉嫌伪造身份证件被立案侦查。（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陈利文、廖春燕、汪冰、陈新新、汪建民、肖茹红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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