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抢救一心想当母亲的新冠病人,医护人员感染,花费超过500万美元

2020-12-24 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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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3岁的新冠重症病人罗莎,是准妈妈、LAM病患者,她能活下来就是一个奇迹。

  • 住院前,她没有医疗保险,是“非法移民”,手术前需要签字时,没人知道胎儿的生父。

  • 她出院后,却违反为保证她康复、医护人员和她签署的“不怀孕承诺书”,再次怀孕。图片


编者按:乔人立,是美国南加大医学院呼吸与危重症临床医学教授。


12月17日那天,当我短信问候依旧奋战在美国新冠重症病人救治一线的他时,得知他已接种辉瑞/Biotech新冠疫苗。仅那一天,美国新冠病毒感染新增人数高达20万,而美国的新冠感染总人数已达1624万人。


乔人立所在的洛杉矶,在全美算重灾区,他所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病人也早已满溢。这个结果,是疫情期间多次和他交流过的我没有预料到的。而每天面对最危重的新冠病人、承受最严重的感染风险、身边多个同事感染新冠的乔人立,是美国疫情最一线的观察者。


以下,是他在救治一线的亲身经历。


上个月,23岁的罗莎来门诊复诊,在医护人员中引起一大波骚动。我的一个助理专门发短信告诉我:“罗莎来了。”


我从三月份开始参与南加大的新冠肺炎救治工作。3月15日,救治南加大第一例新冠病人。接着因为医院管理疏忽而暴露,因此隔离14天。4月重返第一线,正值美国疫情第一波高潮袭来,被抽到疫情救治大本营的总医院支援。那里是公立医院,人满为患。公立医院的患者都是社会最底层,救治过监狱在押人员、流浪汉。


△美国新冠一线医护,中为作者


罗莎是严重的新冠肺炎幸存者,在我们救治过的几百名新冠危重患者里,她的病情也属于不可能再严重的一例。如今她还活着,这本身就已属于奇迹的见证。


可是,这个病例最让人无法忘却的原因却还不在于垂危的病情。


她是LAM病(淋巴管肌瘤病)患者,LAM病是发于育龄期女性的罕见病,肺功能受严重影响;她入院时,是一个怀孕近7个月的准妈妈。这两种因素让她成为最危重的新冠肺炎患者之一,她几度挣扎在生死线上,为了救治她,两名医护人员感染,她的医疗账单高达500万美元。


罗莎过了今年的生日,才满23岁。在这个花一样的年龄,其它的大多数的美国年轻人,要么在求学,要么考虑就业,或者也处在恋爱中。可罗莎把这些步骤却全部跳过,对于她最重要的,甚至是唯一的考虑,却似乎是只有一条——做母亲。即使是在疫情期间,罗莎的信念也不曾动摇。



接到急诊电话


罗莎是在2020年春天时住的院,她妊娠26周时感染新冠肺炎,并发严重缺氧性呼吸衰竭。


她平时在其它医院就诊,这次被急救车就近送到总医院。在急诊室进行气管插管后,她被收住ICU进行进一步治疗。


这家医院的产科ICU本由麻醉科重症团队负责,但在疫情期间,危重复杂的新冠肺炎肺炎患者一律收治到内科ICU病房,交由我所在的呼吸与危重症团队主管。罗莎的病情尤其严重,并且情况非常特殊。急诊室的主治医生打破常规,绕过住院医和Fellow,接通电话直接找ICU值班主治医生交接病情。


罗莎气管插管接上呼吸机后,缺氧程度却没有明显改善。急诊室把呼吸机的PEEP(这是呼吸机管理中的一个设置,可以通过提高肺内压力来改善患者缺氧状态)压力一路调高,试图提升氧饱和度。过高的压力却引起肺组织破裂,气体漏出,她发生了气胸。气胸造成一侧肺完全塌陷,缺氧于是更加严重。


当时,美国新冠疫情正进入第一个高峰期,整个美国医务界对新冠肺炎普遍缺乏了解,治疗上几乎是束手无策。


而新冠肺炎属于烈性传染病,可那段时间里,洛杉矶的医务人员普遍连个人防护用品都无法保证。几乎全部医务人员对救治患者与自我保护都缺乏信心。


面临极大感染风险的医护人员,自我保护并不全是为了自己。医院里病例激增,而医院管理层对哪些医生可以上一线工作做了极为严格的规定。因此,一线医护人员工作量早已经处于超负荷运转,再多倒下一个,对于病人救治都是大问题。


罗莎的问题不仅在于严重的缺氧状态,最关键的是,其它类型肺炎常见并发症的气胸,并不是新冠肺炎的常见并发症。当医生刚给罗莎使用机械通气,她就差不多立刻发生了气胸——因此,急诊室主治医生推断罗莎的肺上可能还存在其它的病理情况。


罗莎又是孕妇,母亲与胎儿两条生命悬于一线,此刻,医护人员抢救支持的是两条生命。罗莎在最大程度的呼吸机支持下,她的血氧饱和度仍然只有82%——正常人血氧饱和度基本在100%。罗莎的氧饱和勉强可以维持母体存活,但胎盘血供氧却肯定不足以维持胎儿的生命。26周妊娠,胎儿的肺还很不成熟。尽量推迟分娩,哪怕仅一星期,也可以大幅度提高新生儿的存活的可能性。


在对罗莎进行胸腔插管接引流后,发现她的受损伤的一侧肺,不能复张,这意味着她气胸导致的破损很大,因此急需对另一侧的肺进行通气,这是唯一可能改善损伤一侧的肺内压力,从而缓解气胸的方式。


这意味着医护人员需要换用双腔管来重新进行气管插管,以形成左右肺分别通气。而双腔气管插管操作难度比一般气管插管大得多,尤其在医护人员穿戴了一层层的疫情防护设备后,就更加困难。


一些工作几年的Fellow可能都根本没有见过这种操作。而工作几十年的我,自己离上一次做双腔气管插管,也已经快十年了。


因此,急诊室医生绕过重重程序,提前给我电话告知他对罗莎病情的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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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患者LAM的胸片,左侧气胸 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罗莎的病情实际上更加严重


我放下电话后,打开影像系统,立刻意识到急诊主治医生虽然对罗莎病情的严重性估计的没错,但实际情况更为复杂。


床边X光胸片的成像质量虽然有限,但作为肺科的专科医生,却基本上可以判断——罗莎患有LAM病。


LAM是一种罕见的、女性先天性疾病,全名是淋巴管平滑肌细胞瘤增生。LAM的特征是两侧肺组织逐渐被数不清的薄壁空腔取代。这些空腔除了影响肺的气体交换功能,形成缺氧外,即使没有合并新冠病毒感染或者没有进行呼吸机操作,空腔破裂迟早也会引起自发气胸。


如果对LAM有足够理解,就会知道更难处理的情况在哪里。LAM大致有两种,一种是局限性的,病变主要见于肺部。局限性LAM较为常见,但多在患者三十岁以后才出现明显病情表现,到四五十岁加重进入终末期。


另一种则是全身性结节样硬化病在肺部的一个局部表现。罗莎才二十出头,X光胸片上肺部的空腔却已经非常明显,显而易见,罗莎是第二种情况。


罗莎肺部空腔的腔壁非常薄,可能因此急诊医生都没有发现。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只实行单腔气管插管,吸入的气量大部分,将会推入另一侧未受损的肺,那么患者赖以存活的另外那一侧肺,也几乎肯定会发生气胸。


接下罗莎后,我毫不犹豫地放弃了双腔通气,进行了一系列极其紧张的操作:


  • 首先把胸腔插管换成大口径的外科插管,并联连接两套抽吸系统,使得受损侧肺部达到最大限度扩张;

  • 接着,加大镇静程度使患者进入昏迷状态,使患者所有呼吸肌,包括肋间肌和膈肌,全部处于松弛状态——这样可以让胸腔自身的张力降至最低,从而允许呼吸机支持真正起到最大作用。

  • 此外,把吸入气体内混入一氧化氮,改善肺血流,再加上使用体位旋转病床,在最大程度上让患者处于俯卧体位。


一番努力,罗莎的血氧饱和度升高到了92%,暂时无需考虑双腔通气。



医院尽倾全部医疗资源


治疗缺氧病人,一般使用俯卧体位。新冠肺炎最严重的问题就是缺氧,因此俯卧位通气在美国迅速成为新冠呼吸衰竭管理的常规手段之一。


曾经,一个因新冠肺炎死亡的危重症病人,就是因为他体重500斤,护理人员无法对他进行俯卧通气——他本不应该去世。


俯卧通气,需要旋转病床,它可以定时改变患者体位。但因为医院平时旋转床用量极少,供应商形成垄断,租金非常昂贵。虽然后来,美国的护士摸索出来护理常规,俯卧位不再需要旋转床,但在罗莎住院时。这项护理技术却还没有建立。


罗萨是孕妇,虽然俯卧体位相对禁忌,但为了维持氧饱和、救治她的生命,已经别无更好选择。医院没有犹豫,为她支付了昂贵的旋转病床的租金。


罗莎肺的问题,除了LAM还有新冠病毒。LAM明确的长期治疗计划只有肺移植,肺移植的评估匹配过程很长,显然在这次住院无法解决。而新冠肺炎,当时整个美国医疗界,完全没有摸索出稍微能够减轻病情的治疗。


一度,治疗团队考虑过使用ECMO。但这项技术通过侵犯性非常高的、体外循环氧和来维持供氧。ECMO团队没有同意,起不到扭转病情的作用。


我们一路联系到了国家疾病中心,为罗莎申请到了康复患者血清。经过协调,还从吉列德获得了完整疗程的瑞德西韦。这两种药在四月初的时候都以“神药”著称,当时供应极为短缺。即使美国总统在当时感染,所能得到的全部治疗也不过如此。


一听说是为了拯救孕妇和胎儿,两个神药供应者与政府及所有有关部门,都是一路绿灯——当然后来知道,这两种药对于重症新冠患者,都没有什么用。


真正对罗莎起到一些治疗作用的是,我们当时按照肺部严重炎性损伤,给罗莎使用了高剂量的糖皮质激素。当时,罗莎的多项炎性因子指标都非常高,而我们的观察数据明确显示,激素确实可以降低患者血中炎症因子的水平,从而改善缺氧状态。



午夜激战


罗莎的另一侧肺,最终还是发生了气胸,但因为及时的使用胸腔插管处理与呼吸机调整,并没有使临床缺氧情况进一步恶化。


罗莎的情况虽然没有显著改善,却慢慢基本趋于稳定。


可是,罗莎是孕妇,所有的支持与治疗所针对的都是两条性命。当母体指标稳住,胎儿却发生了宫内窘迫,胎心不稳。好在此时孕期已经进入第七个月,胎儿肺的发育程度成熟了许多,存活几率大为增加。产科决定为罗莎实施紧急剖腹产。


疫情期间,医院所有择期手术都被取消或无限期推迟。手术室对新冠患者戒备森严,谁也没有预料到会出现罗莎这样的意外情况。手术室愿意派出麻醉师,却强烈要求罗莎的剖腹产手术不要在手术室进行。


产科主治医生联系我,她们情愿冒险,在ICU床边对罗莎进行手术,询问ICU团队是否愿意配合。


接到产科的请求后,我这次却稍有迟疑。


迟疑的原因是,床边手术带给医护人员的新冠感染危险性会几倍、几十倍的增加。


呼吸系统传染病传播风险有三要素:距离,时间与通风程度。疫情发生以来,医院大幅增加了ICU医护活动区的通风。医护人员尽可能的缩短在患者隔离间里的停留时间。可是,如果进行床边手术,患者体液形成飞沫播散,医护又必须在病人隔间里长时间停留,三项保护原则全都变得无法实施。


我从家中赶回ICU时候,已经过了半夜。虽然在这所医院服务已经超过20年,还是头一次在这个钟点来到医院。


ICU里灯火通明,罗莎病房内外人头攒动。除了呼吸危重以及妇产科与麻醉科人员,还有新生儿的抢救团队。医院总值班也来到ICU,协助护士长调拨资源,血库药房的值班人员也全都动员。


罗莎十几天来,一直处于全身麻醉状态,所有需要的插管都已经做好,我作为ICU主治医生的作用,实际上主要就是坐镇壮胆。此时,即使再出现新情况,也已经没有多少可以补救的余地了。当然,另外的我的责任,就是严格要求每一个参与罗莎的救治人员做好防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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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新冠疫情中逝去的生命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最大的麻烦


23岁的罗莎从来没有工作过。她的身份是“无证居民”,在美国“政治正确”运动全面兴起之前,她被称为南美洲“非法移民”。


虽然她是无证居民,但经过医院努力协助,罗莎却得到了“加州覆盖”的医疗保险。“加州覆盖”是民主党州政府专为这类人设立的医保,这种保险无法覆盖肺移植项目。


最大的麻烦是,内科ICU已建立好的所有的知情同意书针对的都只是母体。而罗莎孕期大约七个多月,在这种极其危重、极其少见的紧急情况之下,胎儿是否存活是个巨大的未知数。虽然疫情期间一律禁止探视,但产科团队已经联系家属。


没想到的是,谁也无法确定胎儿的生父。罗莎是未婚,医护人员向罗莎的母亲询问时,可能的父亲名单她一下子给了至少三位——而三位“父亲”全都联系不上。


此刻,胎心已不足50,产科主治医生要求我和她共同签字——证明剖腹产是医学必须,没有其它选择。


作为医生,这种签字是种心理折磨。在一些边缘危急情况下,医生有信心,也有准备做医疗决定,也不会有丝毫犹豫。可是,给罗莎做剖腹产,除了救她,也在为胎儿冒险,很可能会有法律以及其它非医学的风险责任。


替患者做这样的决定,不得不掺入医德,良知等等难以精准把握正确与否的因素。


最终,在两条生命面前,我们还是共同签下了字。



谁也没有想到的结局


几周后,罗莎最终出院回家。后来,她的气管切开的开口也得以闭合。救治工作的成功超出预期。


婴儿没有存活——除了缺氧损伤,婴儿脑部几乎被母亲遗传给她的硬化结节病形成的损伤占满。


后来我们得知,早在罗莎怀孕前,罗莎平时就诊的医院已经要求她签署避孕同意书,因为LAM病患者怀孕后,会加快病情进展。此外,他们给罗莎申请到了西洛莫斯,西洛莫斯可以延缓LAM病的进程,但这种药属于妊娠C级药物,而且会严重影响伤口愈合。


但罗莎怀孕后就没有再去那家医院随访,药物供应随之断链。


这次住院,罗莎医疗费用超过500万美金,她自己却没有什么自负额。


参与罗莎病例救治的一共有几十个医护人员,其中,两人感染新冠肺炎。


罗莎的救治虽然惊涛骇浪一般的大起大落,可对于呼吸危重症专科的一线医生,这些情况都不至于引起什么大波动。


引起骚动的是,医务人员不畏艰险,医院不计成本的救治换来的却是罗莎已经再次怀孕。而怀孕正是她基础病情的禁忌,更是她险些丧命的原因。


此时,美国的疫情持续严重,越来越重。洛杉矶更是重中之重,每天的新冠感染病例几千上万。整个南加州ICU病床已经全部占满。


每天,医务人员们冒着风险,进入重症监护室。即使回家,也继续戴着口罩,希望保护家人。 


可是,什么才是疫情控制的决定性因素?医务人员再不辞艰劳,不惧风险,能多大程度决定疫情发展?


(为了保护隐私,文章中的一些细节采取了模糊处理)


乔人立|撰稿

王晨|责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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