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乌金——百年井陉矿区的冬日记事

2023-02-21 星期二

正丰煤矿工业遗址

我跳出历史,让自己恢复冷静。我知道,在这些扭曲变形的手背后,还有一双我们看不见的、决定我们命运与生死的无形之手。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图、文 /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姜晓明
编辑 / 郑洁 方迎忠 [email protected]

无形之手

春节前,井陉矿区下了一场雪。雪落在干燥的街道上,没等踩实,就被风推向路边的沟沟坎坎。


清早8点,我来到矿区政府斜对面的五一公园。


一座拱桥建在公园中央的旱地上,周围环绕着弘扬劳动精神的宣传展板。我穿过桥洞,朝公园角落走去,那儿有个带假山的猴笼。只要到矿区,我准会来这里看猴。笼中有时两只猴,有时三只,它们很瘦,不太爱动。我围着猴笼转了两圈,空荡荡的假山上有几抹积雪;一个冻橘子醒目地躺在栅栏边。猴子哪去了?莫非它们老了?我吹了两声口哨,猴子没出现,却引来附近居民楼里的犬吠。


公园内有座颇具设计感的灰色建筑——井陉矿区万人坑纪念馆。


我拾阶而上,不清楚这么早是否开馆。一个脚步匆匆的男人走下台阶,穿着藏青色棉衣。


“师傅,这儿开门了吗?”


“等下等下,我去个茅房。”他头也不回地答道。


我在入口处的平台上等那个男人回来。雪地上有几个模糊的脚印。


纪念馆建在一面斜坡上。一块纪念碑斜立坡顶,挡住了远方天际线。不过,透过碑心五指张开的镂空手掌仍能看见放射状的天空。斜坡被几道黑色花岗岩分割,上面堆满白色卵石,两者象征煤和骨骸。“煤”与“骨”间密布着凌乱的阴影。我有些犹豫要不要进馆。


一支烟的功夫,那个男人回来了。从兜里掏出个小遥控器,对着一道狭窄的卷帘门按了下,门吱吱嘎嘎地卷了上去。我站在原地没动,但那个男人示意我先进。我回了下头,希望还有参观者。


男人边换上保安制服,边让我在门口的登记簿上登记。登记簿上,参观者寥寥,上个人是三天前,我们住在同一家旅店。在登记栏的最后,我参照他的体温填了36.3。


馆内没有暖气,我能看见自己呼出的哈气。男人打开墙角的开关,骤然亮起的冷光灯令展柜中的遗物和墙上矿工们瘦骨嶙峋的黑白照片释放出一种阴森可怖的气氛。我不由得神经紧绷,有些后悔大清早一个人来这里。


井陉煤矿素有中国“北方最良煤田”之称。上世纪初,德国与日本先后在井陉矿区持续四十余年开采煤矿,掠夺资源。期间有46000名中国劳工死难者埋在井陉被称为南大沟的地方。许多矿工是尚有生命但丧失劳动能力而被活埋。1999年在南大沟万人坑遗址兴建了井陉矿区纪念馆。


保安在我身后说着什么,尽管他话音铿锵有力,我却有些神思不定,只是“嗯……啊……”地附和着。他大概一个人太寂寞了,需要和人说说话。然而我的反应令他感到失望。他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跟在我身后,不一会儿便离开了。我沿着展厅继续参观。


门口响起一阵嘈杂的广播声。先是一段广告,接着是一段戏曲,最后出现滋滋啦啦的杂音。保安没找到他喜欢的电台,关掉了收音机。


纪念馆的展区分成四部分。看完“矿区的由来”与“矿工的苦难”地上部分,保安随即关掉展厅的灯,打开通往“矿山的战争”与“矿区的新篇章”的灯。我步下台阶,走进一条逼真的矿道。


晦暗的灯光中,我看见墙壁上有个狭小的矿洞。两个真人般的矿工跪在洞中采掘煤块,他们埋着头,骨瘦如柴,面前有三个装煤的柳筐。


穿过矿道,在另一条过道里,出现更加令人不安的画面——在一个深池中,用舞台布景的形式立体地再现了南大沟人间炼狱般的悲惨景象:阴云笼罩的荒郊野岭,尸横遍野,豺狼撕扯尸骨;一对神情木然的母子跪在一具看上去死去多日的男人尸体边,欲哭无泪;几只乌鸦栖在枯树上注视着这一切。我吸了口冷气,一刻也不想在此停留。


保安没有关掉布景室的灯,打开最后一个展区的灯光后叮嘱我,走时替他把灯关掉,他要到上面值守,怕有电话或来人参观。望着他步履矫健的背影,我发现这个男人似乎比常人更适应黑暗。


或许是因为这个展区有落地窗的缘故,从外面透进的光线令展厅内显得温暖不少,我的心绪也随之平静。


井陉煤矿于1947年4月解放。这部分展区介绍井陉煤矿在解放后,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发生的巨大变化。井陉和正丰两座煤矿的兴盛,把太行古陉煤炭产业引向了近代大工业时代,矿区成为中国能源的重要产地,催化了石家庄城市的形成与飞速发展。


但是,进入上世纪70年代后,井陉矿区的煤炭资源开始枯竭,生产矿井相继关闭。2011年11月,井陉矿区被国务院确定为第三批国家级资源枯竭型城市转型试点,这座百年工矿区开始艰难转身。


我来到弧形落地窗前。刚刚平复的心绪再度波动——手,手,手——无数只枯干、没有身体、锻铜的手堆叠交织在一起——以镂空浮雕的形式嵌在窗外的一堵墙上——痛苦、挣扎、无助,传递出强烈的求生欲望。这堵墙有个令人不安的名字——魂墙。


我跳出历史,让自己恢复冷静。我知道,在这些扭曲变形的手背后,还有一双我们看不见的、决定我们命运与生死的无形之手。


我想起保安的叮嘱。关掉了展馆里的大部分灯光。但是有一排射灯,我无论如何也找不见开关。


直到保安送我走出纪念馆,我也没看到第二个参观者。我冲保安点点头,谢谢他为我一个人服务。他隔着脏口罩冲我笑了笑,眼角堆起鱼尾纹。我问起他从前的职业。他收起笑容,吸了下鼻子说:“矿工。”


▲正丰煤矿,火车驿站


▲井陉万人坑纪念馆



浴缸


在凤山镇的一条乡道上,尽管导航不断提示我掉头,但我仍执拗地向前开。最终它放弃己见,用沉默抗议我行进的方向。


这条路似乎已无人维护,疤痕累累的路面覆着一层厚厚的煤灰。沿途有几家大型仓储式厂房,招牌是洗煤厂和贸易公司。三辆半挂车相继从厂区驶出,以40迈的时速在坑洼的路面上拖着煤尘左摇右晃地行驶。我把车停在路边,等待卡车拐向另一条路,等待煤尘落向地面,然后一脚油门,快速通过。


驶出这条路,路面变得平整干净。导航重新醒来。转过一个转盘,我看见一排粉饰一新的旧居民楼,粉色外墙用白线勾着笔直的砖缝,像一栋栋小洋楼立在路旁。“小洋楼”对面就是我要去的名副其实的洋楼——段家楼。


我把车停在居民楼前。墙根下,一个男孩怯生生地看着我。我冲他笑了笑,他害羞地低下头。


远远地,我看见三个人并排站在段家楼大门前——一个保安和两个穿黑制服的工作人员。他们像在迎接什么人,或刚刚送走什么人。我看看四周,确定只有我一个人后,他们的“注目礼”不免让我感到尴尬和不自在。


“就你一人么?”头挽发髻的姑娘问。


“就他自个儿。”东北口音的保安抢先代我回答。


“好像还有个人啊?”姑娘向我身后张望,心有不甘地说。


“就我自己。”我肯定地说。


她有些失望地递给我一张30元门票。上面印着:“一座段家楼,半部近代史。”


段家楼是北洋政府总理兼陆军总长段祺瑞斥巨资,于1913年在井陉正丰煤矿兴建的一座具有西洋建筑风格的大型花园式私宅。建筑群占地五十余亩,由总经理办公楼、小姐楼、公子楼、娱乐楼、总工程师楼等七栋建筑组成。虽历经百年,依旧保存完整。


绕过假山喷水池,穿过柏树参天的寂静院落,我没有先去中轴线上的小姐楼,而是径直走向两层高的总经理办公大楼,它是段家楼的代表作。粗粝的青石罗马柱支撑着弧形回廊,台阶之上是高阔的石拱门,整个建筑给人以威严庄重之感。


变形的门窗,开裂的地板,墙上挂的军阀与乡绅老照片都已不复存在。修缮过的段家楼如同新建。


步入楼内,踩在松木地板上的脚步声在空寂的大厅里回响。每到一个房间,我都会驻足片刻,静静地看着门窗四壁与天花板,除了感受建筑本身,更多的是对物是人非的感慨。部分老家具仍保留在段家楼。


在一间办公室的墙壁上,有个停摆的老挂钟,指针被人为地停在5点位置。我盯着钟盘良久,时光在脑海中流转。这时间充满意味:清晨抑或黄昏,开始抑或结束,新生抑或迟暮。


正丰煤矿创办于1912年,当时正丰公司联合皖系军阀段祺瑞之弟段祺勋入股办矿,入股者多为段祺瑞的部下和学生,段祺勋任总经理。1918年,正丰公司在凤山一带开凿大井,扩大生产规模。1937年10月,日本占领井陉煤矿。1940年段祺瑞之子段宏业将正丰矿出卖给日方。


事物并非以线性时间发生,所以记忆从来不可靠。多年前来过这里的印象荡然无存。木冰箱、电壁炉、穿衣镜……均未激活我的记忆。倒是有一样东西与我初次来这里的记忆吻合——浴缸。它们分布在每个楼层的浴室中,重复地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浴室墙壁贴着德国进口的白瓷砖与蓝腰线,因为抹除了上下水设施,这些撇着支脚的旧浴缸像个装置艺术突兀地摆在空空的浴室里。


园中有楼,楼中有园,段家楼建筑群巧妙地将中西建筑元素融合在一起。建筑群选址、布局、设计都颇为讲究。四周地下都是煤,唯独楼群下面没有。楼群建在高地上,西倚云凤山,东临绵河水,坐西朝东,背山面水。


在一层过道的墙壁上有两个像传菜窗口大小的洞,当我向内窥探时,吓了一跳。我一直以为只有我一人在偌大的洋房内参观,不承想还有其他人。我轻轻咳了声,既给自己壮胆,也提醒对方我的存在。然而,办公桌后的两个人专注于手头事务,看也不看我一眼。我绕到房间门口,才恍然明白——他们是两个打着领带、穿着肥大灰西装的蜡像。窗边,还坐着一个身板笔直、穿长衫戴瓜皮帽的蜡像。办公室里有个当年专门从德国定制的铸铁保险箱,24吋电视机大小,有明暗四把锁,据说必须四个财务管理人员同时到场才能打开。貌似乡镇干部的蜡像、龟裂的办公桌、上锁的空保险箱以及墙上金相框内的旧照残影,构成一种荒诞的、梦境般的戏剧效果。


我又在小姐楼转了转,但有意略过段家楼下面那条长达千米的地下暗道。我更喜欢待在地上,不想再一个人钻入昏暗的地下迷宫中。


一百年,沧海一粟,繁华落尽梦一场。段家楼与正丰矿似乎始终命运相连。曾经跌宕起伏的历史化作故事与传奇被后人追忆。


走出段家楼时,我听见先前的三人在门房里说笑。


▲凤山镇,两个在阳台抽烟的男人


▲停摆的老挂钟


▲段家楼里的蜡像



凝固的火炬


空旷的马路上泛着北方冬日耀眼的阳光,光秃秃的白杨在风中摇晃。我不想马上离开,于是朝转盘方向走去。


路上没有其他人,只有一个头发稀疏的老人在我前面缓慢地走着。他穿条旧棉裤,敞开的棉衣襟左右飘摆。这身装束令他不会走得太远。我放慢脚步,跟在他身后。反正我们都朝一个方向走,我想看看他会把我引向哪里。


老人经过路边一排健身器材,来到转盘前。他四下里张望着,犹豫着,脸上带着一种松散的不确定性,然后转身迈入草坪,绕过几摊积雪,在一棵泡桐树下坐下。他掏出一支香烟,用手拢着打火机,一次又一次地试图点燃香烟,最后把头缩进扯起的衣襟才点着,蓝色烟雾从嘴里刚一冒出,就被风吹散了。


老人眯着眼,再次四处张望,像是在寻找着什么,目光掠过我时,没有停留。他站起身,继续沿路蹒跚而行。他拐往转盘的一个出口,经过一座铁路桥。桥下的铁轨锈迹斑斑,那是昔日凤张铁路运煤专线,矿区煤炭就是从这里源源不断地运往全国各地。


2015年7月,井陉矿区关闭了最后一个矿——井陉三矿,即正丰煤矿。如今,正丰矿以国家工业遗产的身份被打造成旅游景点,“解放第一矿”的红色宣传标语赫然写在路边的一栋厂房上。远远望去,庞大衰朽的工业建筑群仿佛一艘历经风浪的巨轮,在燃料耗尽后失去动力,搁浅在荒凉的岸滩上,孤寂又悲伤。


我跟着老人经过一个叫“东贵”的小卖铺,然后是一个限高杆。在一幢剧院式建筑前我停了下来。建筑两翼装饰着火炬浮雕,火炬手柄下有一行大写拼音美术字:“XIN CHANG ZHENG JU LE BU”。褪色的火舌凝固在墙壁上,俱乐部的灯光不再亮起。有人在绿漆大门的脏玻璃上用手指写下了爱的誓言,我隔着“爱”的干净笔划向里窥望,厚厚的红幕布遮蔽了往昔的一切。


老人来到他遛弯的终点——三矿大门前。他坐在水泥花池边,像个看门人似的守望马路。他脸色灰白,嘴唇轻颤,手中香烟抽了一半就燃灭了。三矿的电动大门紧闭着,旗杆上一面红旗在风中啪啪作响。


没一会儿,老人裹紧衣襟准备离开,手里始终握着那半截香烟。他似乎没找到要找的东西,或许他根本什么也不找,只是想来这里坐坐,看看空落的马路,看看路边颓废的办公楼和厂房。


一辆银色雪铁龙爱丽舍突然停在破旧的公交车站前。车身摇晃了两下,车门猛地推开。先下来一个跌跌撞撞的男人,接着是一对男女,他们都人过中年。后者搀扶前者,前者挣脱后者,结果三人都跌倒在地。经过一番呕吐,继而争吵、推搡、搂抱,最终踉跄男人不情愿地被架上车。


老人看完这一幕,蓦然间扫了我一眼,摇摇头,走了。我在附近又逗留了一会儿,才返回。


再次路过那排粉饰一新的旧居民楼时,我被一阵奇怪的声响吸引。那是一种急切的、愤怒的锤击铁皮的声音。我循声而去。动静来自一间上锁的仓房门。门由内向外鼓胀着,发出持续不断的撞击声。有一刻,我以为是风在作祟,但是其他仓门都静止不动。正疑惑间,仓房里突然传出狂躁的犬吠,原来是被主人锁在仓房里的狗在扑打仓门。


我回到停车场。那个男孩居然还在那儿,他神情紧张地扶着墙,似乎比先前高了一截。我走过去,看见他双脚踩在一台崭新的平衡车上,手指抠着砖缝,小心谨慎地体会着双脚离地的不安感。


▲驾车穿过集市的老人


▲窗上融雪


▲楼道



美猴王


床头桌上的电话响起。听筒里,一个像孩子学话的声音告知我,我要的矿泉水送到了。我打开房门,一个桶型机器人立在门前。我对他并不陌生,昨天他就在旅店大堂和电梯口转悠。我拉开他胸前的舱门,取出矿泉水,跟他对视了一会儿,打算看着他离去。他立在原地不动,直至我按下关舱门键,他才念念有词地转身离开。


三天后就是除夕,离开矿区前,我还能赶上年前最后一个集。


从旅店窗户望向楼下,集市街道上冷冷清清,并没有我早年看到的人潮熙攘景象。矿区五天一个集,我想我大概算错了时间。


康盛街与南纬东路十字路口,一辆去往石家庄的客车等着下一班客车到达后才发车,司机和一个刚上车的乘客抽烟攀谈。在他们对过的街角,五个交警正在执勤,他们穿着簇新的荧光棉服,拦停骑行电动车的路人,查验他们的牌照,并不时用手里的POS机开出罚单。一对年轻情侣坐在电动车上不知所措,后座的女孩怀里抱着一盒蜂蜜蛋糕。


集市的摊位通常会占满步行街并一直延伸至横涧乡。现在,只有临街商铺把摊床摆出店面,卖些年前的炒货、糖果和冻硬的熟食。稀稀拉拉的路人有时会停在某个炒货摊前,买上一斤花生瓜子,边走边吃。


尽管我在五一公园没有看见猴子,但是今天却在步行街口看见了它们的大王——一个卖冰糖葫芦的“美猴王”。


一辆带玻璃罩的电动三轮车占据街口正中央位置。玻璃罩内插满海棠果、山楂和草莓制作的冰糖葫芦。摊主一身装扮几乎与六小龄童扮演的孙悟空并无二致:头顶珠冠,身罩锁甲,脚蹬云靴。我想,这身行头一定花掉他不少钱。


附近还有两个竞争者。但美猴王喇叭里高昂的吆喝力压群声。美猴王戴着乳胶面皮,看不出年龄与长相。他几乎不看路人,只顾将头探进玻璃罩内,像插花似的摆弄着冰糖葫芦,迟缓的动作中透着桀骜与忧伤。


穿过步行街,北端的市场不见了,变成了停车场。停车场停满了车,开关车门的声音此起彼伏。人突然多了起来,有人拎着对联、福字,有人捧着水果箱,有人扛着花盆。他们从建桥街方向来。


我没记错赶集的日子,只是集市换了地方。绵延三里的建桥街上,我再次看到涌动的人潮,听到不绝于耳的叫卖声,闻到油炸食物散发出的香味。


井陉矿区地处太行八陉之第五陉,三分之二人口为近代外来移民。清末民初,井陉矿区大规模开采,周边村民纷纷来煤矿谋生。日占时期,日军从获鹿、晋县、邢台等地抓捕大批劳工来矿挖煤。1949年后,大批管理干部、技术人员、大专毕业生和复员转业军人从各地分配到井陉矿务局工作。


人们挤在摊位前挑挑拣拣。尽管临近春节,集市上的蔬果依然维持着昔日的价格:大白菜4毛1斤,香蕉2元1斤,西红柿10元6斤。


跟着水泄不通的人流,我在一个铁路桥洞下驻足。桥洞下围着一群人。我凑了过去。一个老人在卖金鱼。蝶尾、鹤顶红、狮头……瘦弱的金鱼分门别类在泡沫箱里游弋。一只只拿着抄网的手在箱子上晃动,人们挑选心仪品种,然后捞入白瓷碗中,递给老人。老人用布满褶皱的糙手端起瓷碗,把半碗水连同金鱼一起倒入透明的保鲜袋中,吹上一口气,扎紧袋口。


一列长长的火车从桥上驶过,人们的头顶响起咣当咣当的车轮声。泡沫箱中的水漾起细细的波纹,有一瞬间,金鱼挤到一处,待火车驶过后,复又散开。


人群中,一个长发姑娘背着一对白色天使翅膀,手里捧着另一对银色充气翅膀——一个卖翅膀的姑娘,伫立在节前喜气洋洋的氛围里,目光渴切地看着从身边经过的人,阳光在她头发和双翼上镶出一道亮闪闪的金边儿。


集市一直持续到天黑才收摊,白天的喧嚣会在五天后重演。建桥街的路灯不足以照亮摊位上的货品。但是主干道上,流光溢彩,灯火辉煌,梧桐和雪松上缀满造型各异的发光装饰:锤子镰刀、五角星、花篮、中国梦……


街口的美猴王脱掉了行头,变回真人——一个目光凌厉、表情愤懑的男人。他裹着军大衣,竖起领子。竞争者不在了,他关掉了喇叭,点亮玻璃罩内的LED灯。冰糖葫芦似乎没有变少。糖浆褪去白日光彩,披上一层夜晚的珠光。玻璃罩里的花果山。


横涧乡的露天老戏台拆除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栋栋商品楼。


回旅店的路上,我在横涧乡附近买了袋矿区特产——缸炉烧饼——一种用猪油和面反复折叠擀制的空心油酥饼。我边走边吃,酥脆的饼渣掉了一路。一棵老槐树下站着一堆人,5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在比跳远。一个瘦高个儿跳得最远,赢得喝彩。另一个黑夹克小伙子拉开架势,纵身一跃,却因鞋滑,落地摔了一跤。同伴们取笑他,他拍拍手上的土,红着脸尴尬地站起来。但是第二次,他比谁跳得都远。我站在路对面看着他们,缸炉烧饼噎得我直打嗝。


回到旅店,我和机器人乘同一部电梯上楼。我想知道,除了打电话送物他还能干什么,但是我们无法交流。


沟沟坎坎里的雪也悄然融化了。路面复归冬日干燥。也许这个冬天还会下雪,也许不会。


离开矿区时,我把车停在矿区与井陉县界牌附近。省道边的花坛内立着一堵巨型浮雕墙,犹如地壳隆起的褶皱,浮雕中央刻有一段简短的井陉矿区区志:“天地有玄黄,宇宙开鸿蒙。绵绵太行亘千古,此间古陉如井深。……”我注意到,在这段两百多字的文末出现了两个感叹号。


▲"美猴王"


▲金鱼、老人、白瓷碗


▲夜晚的包子铺


▲居民小区


▲凤张铁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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