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奈儿与迪奥的“时尚之战”：顶级巨头最隐秘的江湖往事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文｜李孟苏

钱包紧的时候，口红是卖得最好的时尚单品；经济形势不好的年头，时尚题材的影视剧也会扎堆儿涌现。

进入2024年，一月有电视剧《巴黎世家》（Balenciaga）播出，讲述西班牙设计师克里斯托巴尔·巴伦西亚加在西班牙内战时期逃到巴黎，创立巴黎世家品牌的传奇；接下来的二月，反映两位法国设计师迪奥和香奈儿竞争的《新风貌》（The New Look）开播；三月有记录迪奥前设计师约翰·加里阿诺沉浮的纪录片High & Low；六月将迎来《卡尔大帝》（Kaiser Karl），那是青年卡尔·拉格斐的巴黎崛起史。

《新风貌》剧照

在这之前，2021年播出了反映美国设计师侯司顿的5集迷你剧《侯司顿》（Halston），2023年BBC制作了一部关于香奈儿的纪录片《无拘无束的可可·香奈儿》（Coco Chanel Unbuttoned），片中为香奈儿配音的是法国著名电影演员苏菲·玛索。

时尚主题的影视剧出现的周期往往与经济危机的曲线相吻合。20世纪30年代大萧条时期，好莱坞拍摄了大量的时尚电影，像1937年的《人体模特》（Mannequin）和《偷来的假期》（Stolen Holiday），都是为了和百货公司更好地合作，以试图提振经济。今天，生活成本危机是全球普遍性问题，而提到时尚消费，又总是和碳排放等环保问题联系在一起，时尚剧在一定程度上是对这些问题的回应，也是品牌管理自身行业形象的尝试。

《新风貌》这类传记性质的电视剧与以往的时尚题材电视节目不同。观众熟悉的要么是《欲望都市》《艾米丽在巴黎》《布里杰顿家族》之类的虚构时装剧，要么是《全美超模大赛》《天桥风云》和《时尚的未来》之类的综艺真人秀，很少有传记风格的电视剧。

《新风貌》剧照

为什么影视剧编导们突然对奢侈品牌的设计师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兴趣，要为他们拍摄传记性质的影视作品？

时尚是社会、历史和政治因素叠加而成的产物。以香奈儿和迪奥为例，从时尚史的进程来看，香奈儿和迪奥活跃的1920年代和1950年代恰好是重要的社会转型期。在他们之前，时尚潮流由社会精英决定，之后，潮流体系转变为由特定的设计师来定义，逐渐走向民主化。这种转变激发出戏剧冲突，也造就了一批富有神秘感的传奇人物，他们又衍生出纷繁复杂的人物关系，为故事提供了丰富多彩的背景。时尚界自带浮华闪耀的光环，设计师们的自负、野心和激烈的竞争，被华服包裹，在电视屏幕上呈现出来，格外精彩。

这些影视剧中，10集电视剧《新风貌》引起了争议。

1947年2月，克里斯汀·迪奥在巴黎蒙田大道30号他的时装屋，推出他的第一个个人设计系列。模特们用了两个多小时走秀，展示了150套时装。看秀的100多名记者、经销商、社交名流发出欢呼，美国Harper’s Bazaar杂志主编卡梅尔·斯诺称赞道，我们忍受了数十年松弛且平直的服装线条，忍受了战时沉闷板正的套装和物资匮乏，迪奥时装精雕细琢的轮廓简直是令人耳目一新的“新风貌”。这个系列因此而得名。

电视剧虽以“新风貌”为剧名，实际上并不是迪奥的个人传记，剧中还有一位女主角，可可·香奈儿。

迪奥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法国的经济复兴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到1949年，他的品牌出口量占法国时装出口总量的75%，占法国出口总量的5%。1951年的盖洛普民意调查显示，他是世界上最著名的五个人之一，甚至比戴高乐、萨特更有知名度。

毕加索称香奈儿是欧洲最聪明的女人，是一位现代主义艺术家。她以服装为媒介来表达现代主义，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女性第一次真正进入劳动力市场，但她们却没有适合穿着工作的服装，香奈儿推出宽松的设计，提倡女性穿裤子，从此改变了女性的着装方式，很大程度地解放了女性，在服装上给了女性与男性同等的尊严，于是她声名鹊起，成为女权主义的代表人物。

这些荣光已经被重述了一遍又一遍，拍摄品牌创始人的生平如何拍出新意？今天的电视剧观众持有一种另类的、娱乐化的历史观，所以讲述英国王室的《王冠》虽然被学者否定，却大受欢迎，拍了一季又一季。那么借鉴《王冠》的成功经验，《新风貌》也可以透过高级时装的棱镜来审视历史。所以《新风貌》虽然主打时装剧，却很少有设计师工作、模特走秀的场景。

观众打开电视或者Pad、手机，除了消磨时间，跟着剧中人物学习穿衣打扮，也想找到一个逃避现实的出口，分散焦虑。我们经常看到这些掌握了时尚潮流的权势人物攀上成功巅峰后的得意狂妄，却很少目睹他们跌入低谷后的卑微窘迫，电视剧向我们展现了狼狈不堪的香奈儿，饱受个人损失和战时创伤困扰的迪奥。原来，设计大师多数时候也和普通人别无二致，常常争强好胜，有时自以为是，偶尔失魂落魄，缺乏安全感也要拼命掩饰，只不过他们比我们更会拗造型，接触的是我们碰不到的明星和上流阶层。

因此观众想从剧中找到答案：这些家喻户晓的权力人物，在历史关头，在困境中会做出怎样的选择？恰恰是电视剧对设计师个人历史的解读，引发了争议和批评：在解读真实的历史人物时，如何避免掉进历史修正主义的陷阱？这让《新风貌》在烂番茄网站上的好评率只有49%，属于“烂”剧。

电视剧以1955年迪奥在索邦大学举办的回顾秀开始，他是索邦大学700年历史上第一个在学校礼堂发表演讲的设计师。一位女学生问迪奥：纳粹占领巴黎期间，香奈儿关闭了自己的工作室，拒绝为纳粹的妻子、女友制作服装，而你还继续做设计赚钱，这是真的吗？迪奥回答：是的，这就是真相，但真相的背后总隐藏着另一个真相。

时间回到1943年，纳粹占领巴黎期间，阴沉沉的天空下，迪奥在排队领取配给的食物。从这儿开始，剧情分为两条线，分别讲述迪奥和香奈儿，以及他们身边各色人等的选择和做法。究竟什么是“与敌合作”？编导准备深入探讨在侵略者的恐怖阴影之下，人们道德所呈现出的复杂。

迪奥这条剧情线围绕着他和自由法国组织展开，他的妹妹卡特琳娜是抵抗组织的活跃分子。迪奥确实在为法国女装协会主席吕西安·勒隆的时装屋工作，为德国坏蛋的妻子和女友设计礼服。时装记者黛娜·托马斯在著述《奢侈的——奢侈品何以失去光泽》一书中写道，纳粹洗劫了女装协会总部，查抄没收了协会的所有资料，封了一些店铺，14次企图摧毁法国的奢侈品行业，要把时装中心迁到柏林。

勒隆说，“你可以强迫我们做任何事，但巴黎的高级时装店绝不会搬迁。高级时装如果不在巴黎，它就不再是高级时装。”为了维持经营，一些女装店会把货品卖给纳粹和法奸的妻子们，“他（勒隆）认为，与其屈从于纳粹的淫威，不如保障工人的工作机会，维护法国高级女装业的骄傲”。

《新风貌》剧照

但是，迪奥把赚来的钱交给了妹妹，作为抵抗组织行动和购买武器的经费，还把被追捕的战士收留在他高雅的公寓里。而纳粹的女伴故意撕破礼服，给迪奥传递情报。

剧中的迪奥为无法保护妹妹而感到内疚恐惧，同时还努力在恐怖中创造美，无时不在挣扎。他在黑暗中忍耐，当光明来临，便被誉为“法兰西希望的象征”。

迪奥由澳大利亚演员本·门德尔松扮演。他塑造的迪奥有线条漂亮的脸庞，忧郁的蓝眼睛，纤细的身材，精致的气质，与他妹妹钢铁般的表情，形成了微妙的对比。他为了营救被捕的妹妹，试图用珍贵的面料——不是钞票，去贿赂线人，以获取妹妹的信息。过于深情的行为让迪奥更像言情片的男主角，削弱了人物的真实性，也让剧情缺乏深度。

真实的迪奥，曾在1940-50年代担任美国版Vogue杂志时装编辑的贝蒂娜·波拉德在自传中描述他，身材圆润，“有着婴儿般丰满的粉嘟嘟脸蛋，带着近乎令人绝望的羞怯”，这让他在被香奈儿等大人物长期统治的时尚界，一度处于不利地位。

《新风貌》剧照

迪奥出生于诺曼底的资产阶级家庭，家中众多的仆从教会了他做缝纫活。迪奥毕业于巴黎政治学院，热衷收藏艺术品，开了一家画廊，和音乐家普朗克、萨蒂，艺术家米罗、达利等人交往密切。希特勒入侵波兰后，他应征入伍。二战初期，他被派到法国南部挖战壕，法国停战后他复员回到巴黎，成为勒隆的助手。1947年，他创立个人时装屋，发布“新风貌”，一鸣惊人。

迪奥生来便拥有漂亮的大宅、疼爱儿女的父母、玫瑰花园，香奈儿则是穷人中的穷人。她11岁目睹母亲去世，父亲抛弃了儿女，不告而别，从此父女再也没有见过面。她的童年教会了她审时度势和自我保护，求生意志强烈，可以适应各种环境，利己主义至上。为了生存，她可以超然又冷漠地摆脱道德的约束。《奢侈的》一书中引用了一位法国银行家对香奈儿的评论，“在她光彩照人的表面下，她实质上是一个狡诈、精于算计的乡巴佬。”

《新风貌》把全剧的第一个镜头给了香奈儿。1955年，她从避难的瑞士回到巴黎，召开记者会，宣布她将东山再起，永远不会放弃香奈儿时装屋，因为这一切是她亲手创造的，是她唯一真正拥有的东西，而迪奥并不代表时尚，也配不上他得到的盛誉。“迪奥毁了法国高级时装，我要回来拯救它。”

《新风貌》剧照

剧中的香奈儿力图在战乱时期挽救自己的事业，却成为被纳粹胁迫的受害者，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在各方势力的缝隙间游走。

纳粹设计了一个针对她的阴谋：她挚爱的外甥（也有说法是她的私生子）被关在德军的战俘营里，有可能被枪毙。为了换回外甥的命，她拿自己与纳粹做了交换，做了间谍斯帕茨的情人。在斯帕茨的安排下，她到马克西姆餐厅与希姆莱喝香槟，希姆莱告诉她，你的“德国新朋友”可以利用“雅利安法”帮你从犹太合伙人手里夺回本该属于你的东西。饭后，斯帕茨把香奈儿带到一套无人居住的豪华公寓，告诉她，原来的主人是犹太人，屋里的好东西，你想要什么就列在清单上。这可以看成是向她献殷勤，也可以解读为危险的暗示。几天后她去柏林见了党卫军上将谢伦伯格。谢伦伯格要求她做德国间谍，强迫她充当信使，给邱吉尔传递第三帝国的和平计划，劝说她：一旦事成，你会因此被载入史册，而不是因为你做过的衣服。

《新风貌》剧照

这个香奈儿很“无助”，她在敌占期做的一切都是那么不情不愿，她的“困境”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但是，诸多文件、档案、传记都证明，香奈儿是一位善于自我发明、自我改写的大师，她在两件事上显示出了超强的控制力，一是个人形象，二是她的钱。

“香奈儿5号”香水问世后，为了供得上订单，香奈儿和老佛爷创始人巴德、一对犹太人维特海姆兄弟联手成立了“香奈儿香水公司”。他们签署的合约规定，犹太兄弟拿70%的利润，香奈儿拿10%。很快，香奈儿就后悔了，几次三番提出诉讼，以求获得更多的公司控制权和利润，但都无济于事。1940年，维特海姆兄弟逃到了纽约，并派人从美国到法国格拉斯镇抢救香水配方，建立主要原料的供应链，保证了“5号香水”继续在美国生产。

《新风貌》剧照

纳粹在法国掌权后，香奈儿写信给负责处置犹太人金融资产的德国官员，告发了维特海姆家族。信中说，5号香水作为犹太人的财产已被所有者“合法”抛弃，主张自己，一个信奉基督教的法国女性拥有“无可争议的优先所有权……您可以部分帮助我修补17年来我所遭受的不公正待遇”。不过，维特海姆家族未雨绸缪，抢先和纳粹建立了联系。他们把香水公司的股份转让给了法国航空工程师菲利克斯·阿缪（Felix Amiot），并买下他公司50%的股份。阿缪经营了一家飞机螺旋桨公司，为第三帝国制造轰炸机。他们约定，如果盟军获胜，阿缪把香水公司的股份归还给他们，维特海默兄弟则会证明阿缪是真正的爱国者，是被迫为纳粹工作的。

这一系列操作，使得纳粹放过了维特海默家族，他们牢牢控制住5号香水，直到今天。香奈儿也不甘示弱，不惜撕毁与维特海姆家族的合同，在瑞士生产香奈儿小姐1号香水，也就是后来的19号香水。

根据法国披露的档案，在1923年，香奈儿就是一个公开的反犹主义者。1939年她关闭自己的精品店，公开的理由是“现在并非追逐时尚的时代”，不如说是借机解雇参加过1936年法国大罢工的员工。早在1930年代她已认识了斯帕茨，而不是剧中说的1943年，战后他们一起流亡瑞士，共同生活到1950年代初分手。在谢伦伯格的间谍行动中，香奈儿的代号是“威斯敏斯特”，特工编号为F-7124。战后，香奈儿甚至为谢伦伯格支付了医疗费和生活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