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尔德告诉我们:美学的本质就是孤独

2022-10-05 星期三


文 | 莫敏妮



在多伦多安乐山公墓

一块钢琴图案的花岗岩墓碑上刻着

格伦·古尔德

1932-1982

就在这行小字的下方

刻着一行高音谱表

是《哥德堡变奏曲》的开头部分

此地,此曲,便是古尔德永远的归宿


今天是20世纪最具精神魅力的钢琴演奏家格伦·古尔德(Glenn Gould)诞辰90周年,再过一个多星期,也将迎来他去世40周年的纪念日。这位音乐的天才巨匠在刚过了50岁生日就因突发脑溢血在加拿大多伦多猝然过世。当时整个古典音乐界一片扼腕,特别是那些巴赫迷们仿佛一下子失去了音乐的精神支柱。


▲ 巴赫-Partita No.4 D major-part 2 of 2




隔着屏幕,真想问一下那些忠实的巴赫粉丝,是否对古尔德矢志不渝相伴的那把吱吱作响的破椅子好奇?是否为古尔德弹奏时陶醉的哼唱诧异过?每每我一个人在家,万籁俱静的孤夜听巴赫,总是会不经意被古尔德的这般鬼魂哼唱吓到毛骨悚然。



尽管知道不少古尔德的怪癖以及无数关于他的辉煌传奇,但当第一次看他弹《哥德堡变奏曲》,猫着腰,耸着肩,蜷缩在钢琴前的姿势时,一下子颠覆了我观念中钢琴弹奏者高贵的模样。他像雨果名著《巴黎圣母院》里的钟楼怪人卡西莫多,像不死胡杨林般孤独,一阵心酸,为之流下泪水!他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轻易让人打扰他的清梦,天才到自虐的古尔德只在音乐的世界里肆意挥洒着他的天资聪颖。


相信没有多少钢琴家像他那样迎战数量惊人以及令人生畏的作品。他拥有一个优秀钢琴家所应有的一切,结构层次清晰、触键晶莹透明、手指技巧干净、力度控制成熟……我们画有曹衣带水、吴带当风之技法,文有豪迈婉约、千秋艳绝之风,那么从音乐演奏风格来看,古尔德的演奏绝对是有风骨的,就像我们有建安风骨,自得后世仰视。他有其他钢琴家难以望其项背的才能。从巴赫立足,走向瓦格纳,再回头找勃拉姆斯、贝多芬、比才、理查·施特劳斯、格里格,以及文艺复兴时期的作曲家如吉本斯与柏德,亮剑出鞘,勇走偏锋。他启发了世人重新认识巴赫。音乐,尤其是巴赫的音乐有时是不可言传的,但古尔德以他轻灵之极至美的演奏,让巴赫的音乐散发文雅,无一丝躁气与俗气,不需任何雕琢就浑然天成。


▲ 贝多芬c小调32钢琴变奏曲


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Goldberg Varations)——古尔德从此曲走向世界,最终又回到哥德堡的世界。1955年版琴声璀璨而辉煌;1981年版本,也正是他去世前一年的录制,视频的他,看得人泪光朦胧。1955年纽约音乐会后,古尔德正式与哥伦比亚唱片公司签约,力排众议录制了《哥德堡变奏曲》作为自己的第一张唱片。事后证明,这次录音是有史以来最为畅销的古典音乐唱片之一,其成功是不折不扣的,是一个辉煌的演奏版本。


《哥德堡变奏曲》变奏的基础不是主题的旋律,而是主题的低音线条,是由许多小章节组成的宏大诗篇。巴赫在这样一个极其逼窄的基础上建起了一座巍峨丰碑,包容了巴洛克时期几乎所有的风格样式,卡农、赋格、舞曲、咏叹调、沉思曲、序曲等应有尽有,以及深藏人类内心深处的各种复杂情感。


这首作品其织体的复杂程度绝不是一个初出茅庐的青年钢琴家可以对付的。古尔德向我们揭示,巴赫的这首变奏曲(以及巴赫的其他音乐),是一种将艰深的理智思维和丰富的内心感情完美综合的艺术杰作。巴赫充满逻辑的音乐原来如此美妙动听,它当然不同于人们习惯的浪漫主义式的抒情和柔美,但是这种音乐的线条韵律和稠密音响却更具持久的魅力。其一,古尔德能够给予音乐以一种充满生气的节奏张力,内在的紧张中透出不可遏制的冲动。其二,古尔德具有罕见的多声部控制能力,在他的手下,巴赫的三声部或四声部线条写作获得了完美的表达,这种非凡的复调演奏能力虽然来自古尔德得天独厚的手指控制,但恐怕首先得自于他高度复杂而又极端清晰的思维倾向。


哥德堡是巴赫的学生,当时侍奉俄国使臣凯瑟林,凯瑟林晚上需借助哥德堡的琴声入睡。你能想象这是一部伟大神秘的催眠曲吗?好吧,听着哥德堡,像夏多布里昂说的,“当我才刚刚离开摇篮,世界已经变得面目全非”。这些变奏都是“阳光下各种各样的劳碌”。浩瀚星空下,我们回归至大地母亲的摇篮,看流星划过,看银河直奔苍穹,大自然以其裸露的胸怀展示至真至纯的美。头枕大地,安躺月下,远古的溪流深处簌簌作响。拥星而归,听歌而眠,惬意如行来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云。且把甚么“海棠无香,玫瑰多刺,《红楼梦》未完”之各种人生遗憾,暂且忘记。


▼ 1955

▼ 1981

古尔德1955年和1981年的两次录音是非常有意思的,很多巴赫迷拿这两首做对比。我更喜欢他1981年的录音。相比于1955版,古尔德放慢了速度,音色更加晶莹剔透,层次更加丰富分明,构建巴赫独有的温存与平和,却又不失变化。每每听到音乐尽处,看着他倦屈的弹奏姿势,总是忍不住难过,他的每一个音符都是从内心深处掏出,如同珍珠般熠熠闪光,同时体会到康德一句话的含义:世界上有两样东西是亘古不变的,一是高悬在头顶上的日月星辰,一是深藏在每个人心底的高贵信仰。


巴赫这首最伟大的变奏曲,一共提供了30种变化可能,它们都建立在琳琅满目的技巧中,所以,首先考验演奏家的技巧。古尔德诠释的巴赫有其独特魅力,为不一叶障目,要多聆听不同的版本,比较不同的诠释,你才能获得一个丰满且生机勃勃的巴赫。并还原到巴洛克时期,多听些羽管键琴演奏的版本。古尔德非常崇拜的图雷克,被誉为“巴赫女祭司”的美国女钢琴家,一生致力巴赫音乐的研究,23岁以音乐会形式连续演奏巴赫全部独奏键盘作品,确立了“巴赫圣徒”的地位。图雷克具有几乎完全独立的左右手,演奏巴赫超难的对位游刃有余。还有尼古拉耶娃1950年就在莱比锡获得了“巴赫最佳演奏奖”,她的哥德堡更强调歌唱性,为此柔化了许多强键,使之单纯而柔美,席夫对巴赫的纯净则极其讲究,兰多芙斯卡的优于古朴,朱晓玫的胜在虔诚。


所谓人文主义humanism,暖的东西,始终都会是暖的。一直坚持认为音乐中有很多温暖很多感动,文化与交流的最终目的,就是要让彼此体会到彼此的暖。巴赫作品中,《英国组曲》我听得最多,个人一直认为其中的“加伏特舞曲”是自己最喜欢的舞曲,从中认知巴赫作品,理智克制,如同透过泪光,远远地遥望憧憬着幸福。关于个人感想,我经常会第一时间记录下,比如有次练巴赫音乐后就这样记录:我能感受到其中的尊严、温情、置一切于度外的思想。在此起彼伏的声部中,我幻化成一声部,走过喃喃自语,走过抒情。蓦然回首,聆听到另一如影相随声部的你轻声吟唱咏叹。就这样连连绵绵,相互交错,在行进中觉察自己,体会他人,不断进行着孤独与超越。复调就要这样,耳朵可以分辨两个或三个声部甚至更多声部在歌唱。



▼ 勃拉姆斯第一钢琴协奏曲/伯恩斯坦/纽约爱乐

1962年4月古尔德和伯恩斯坦合作《勃拉姆斯第一钢琴协奏曲》的“演出事件”,是古典乐坛一次速度的争议。伯恩斯坦开始的一段话很有趣,问观众:“Who's the boss in a concerto - the conductor or the soloist?”古尔德对勃拉姆斯的诠释也完全不是人们想象中的那种严谨、克制的古典态度,而更强调一种充满了热烈冲动的浪漫气息。勃拉姆斯本人是一位优秀的钢琴家,同时又和天才女钢琴家克拉拉相互商讨写出这首协奏曲,所以此曲要求有相当高深的钢琴弹奏技巧。它以宏伟的构思和史诗般的概括性,反映着波涛澎湃的、憧憬式的遐想。古尔德的这场音乐会的录音被保留了下来,1998年Sony公司发行了CD。由于它清晰地纪录下来整场音乐会的实况,所以使我们得以重温那一时刻。多次的聆听这协奏曲,也让我更多地接触理性层面的勃拉姆斯音乐。



伯恩斯坦、古尔德、乔治·赛尔


日复一日孤悬演奏台上的极端处境,60年代初,正值演奏生涯巅峰的古尔德却心生退意,恰在这时发生了这“演出事件”,这场在公众和音乐界引起一场山崩海啸般轩然大波的“速度之争”,几乎是直接导致古尔德远离舞台的诱因。勋伯格对演出毫不留情的恶评让古尔德一直耿耿于怀。正如勋伯格一贯以来对伯恩斯坦的猛烈抨击,而伯恩斯坦对勋伯格的批评早已无奈,古尔德却遭受了无妄之灾。自此转向唱片、影片、电台广播,进入录音室,几乎就像退守那些平静、与世隔绝的修道院。基于伯恩斯坦的纽带,可以把古尔德与齐默尔曼的勃拉姆斯对比听。齐默尔曼热爱舞台,极具钢琴贵族风范,是少见的不怯场的演奏家,对录音的态度则是能回避就回避,这是与古尔德不同的。古尔德终身未娶,齐默尔曼则生活美满幸福。


任何作品都能视奏,也能背在心里,凡此一切能力古尔德皆不在话下。高才堪比者,唯有巴伦博伊姆,巴凭记忆指挥数十部歌剧和交响曲,边弹钢琴边指挥,而且似乎从不用练琴一般轻松。古尔德则长期追求最高演出标准,因此他演奏时看似轻松自如,心里却相当紧张。二十世纪最具影响力的知识分子萨义德以专业乐评身份探讨古典音乐,他非常推崇古尔德,在他的《音乐极境》里用了不少篇章分析古尔德,说他控制欲望在钢琴音乐上造成他极大的痛苦。这让我想起韦伯经典音乐剧《剧院魅影》,是关于爱关于强烈控制欲的故事,也许爱恋是我们每个人都深陷的漩涡。只不过不同的是,古尔德热爱音乐,想操控键盘。暮色苍茫笼罩四野,孤独的天才,你要走向何方?


键盘之外古尔德的才能还很多,如果你仔细听他弹奏时的一些哼唱,会发现他即兴创作才能,好像在哼他想象中的Fugue,他的赋格歌曲“So you want to write a fugue?"听来也有声有色。他热爱瓦格纳,指挥多伦多交响乐团演奏《齐格弗里德牧歌》,又将《纽伦堡的名歌手》等瓦格纳作品用来自娱自乐。


古尔德孤独的存在,故意发出不和谐音。嵇康是魏晋时期杰出的思想家、诗人和音乐家,夏天穿着厚棉衣在柳树下烧个火炉打铁。巧合的是,古尔德也是这样,他惯常穿太多衣服,在最暖和的天气里也一身厚厚的大衣、毛线衣和帽子。难道是保护自己,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再看“竹林七贤”的精神领袖嵇康,当时司马氏与曹魏争权,性烈而才俊的嵇康站在曹魏一边,对司马氏始终抱着不合作的态度,亦最终招来杀身之祸,这不是特立独行吗?这不是和群体的理性文化在对抗吗?嵇康弹了一曲《广陵散》后叹曰:“广陵散于今绝矣!”,正如蒋勋先生解读道:不是每一个人都配听《广陵散》,如果活不出孤独感,如果做不到特立独行,艺术、美是没有意义的,不过就是附庸风雅而已。读向秀写的《思旧赋》总会为之动容,生命孤独的出走,却整个粉碎在群体文化的八股教条之下。



演奏家在台上几乎是孤绝的,处于险象环生、岌岌可危的情景,身临一片没有退路的悬崖。需强大的心理素质支撑。记忆闪失,瞎摸乐句,完全混乱,指法杂乱…..观众等着你跌倒,等着看你出丑。曾经在视频上看波格雷里奇年轻时闲庭自若地背谱演奏巴赫《英国组曲》,如今看他的现场,全程视谱演奏,心里相当难过,岁月不饶人,背谱弹奏谈何容易。古尔德一切都有令人不安的矛盾和怪异,然而他提供的经验何其丰富。反讽与自我嘲讽,代价非常高,沉寂在自我的音乐世界里,无需打扰、无需认同。他的被人视之“怪异”的言行举止,可以提供心理学上的分析与研究。这里,我想说的只是需要对天才的宽容与呵护,他们压力更大。观音掂花、菩萨含笑不语式的淡然,只能被摆在高高祭坛上不食人间烟火。



陈寅恪有篇著名的演讲“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很多人一生的跌宕起伏,只不过是对自由的向往。而旷野雪地上孤独沉思的古尔德,具独立之精神,拥惊人之天赋。1982年10月4日,古尔德由于疾患缠身过早辞世。男人可以强势,可以衷情……何人细诉寒秋孤影?唯有残梦未醒。秋夜,雨打芭蕉的静寂,思绪飞扬,如影相随的有什么?理想与现实、欢乐与痛苦、相聚与离别、孤独与思考……其实美学的本质或许是孤独,四季境象清绝在心,是襟怀淡泊的自然观照。墙垣上开的牵牛花,秋深的柚子邻院里,住着谁?闲适日子里,可以坐躺卧听,或看风吹落花,或听雨落檐头,或等月上西墙,任由时间滑过。文字或音乐的诗意里,是熙攘、独立、遗世的。古尔德弹奏的咏叹调又是多么轻柔多么纯净!美梦与热望,梦里依稀,有泪光。


▲ 巴赫《哥德堡变奏曲》9



虽然40年过去了,你却仿佛从未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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