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新昌,唯一的调腔剧团演了场戏

2022-04-18 星期一


丰富多元的江南文化,曲艺是一个极具特色的传统表达,从广为人知的昆曲、越剧到婺剧、苏剧、黄梅戏等,将缱绻精美的水乡韵味完美刻画。《故乡与世界》四月刊江南特辑,我们聚焦了一个相对小众的剧种——新昌调腔,它又名掉腔、绍兴高调、新昌高腔,距今已有600年历史,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如今,浙江省新昌县的调腔剧团是唯一演出调腔的剧团,因此也叫“天下第一团”。国家一级演员、团长王莺坚守着传承责任的同时,也在为调腔的未来寻找出路。我们的记者和摄影师前往新昌县城,和剧团的成员们共度了三天,并在附近的夜场小剧场观看了演员们的五出折子戏。

——编者按


吃过一碗三鲜面,夜戏就要开场。戏台就在隔壁,正对着大佛寺。原也是座食肆,只在堂屋一角搭了座半米来高的戏台,传统的木构亭式,飞檐翘角,庄重中透着秀逸。


“红娘”早早来到后台。今晚,她第一个登场,是《北西厢 · 请生》这出调腔折子戏的主唱。鹅蛋粉打底,胭脂润颊,煤黑画眉,樱桃红点唇,“红娘”熟稔得很—自十来岁入行,上台便是自己化妆。包头、吊眉、贴片子,动作不带一丝凝滞。发髻用一个黑色丝网兜起,固定在头上,吊额的绉纱拉紧,眼角自然飞起,耳鬓的片子一贴,一张圆脸便成了鹅蛋脸。


上图:包头、吊眉、贴片子,演员们的动作已十分熟练。

下图:小剧场后台,妆成的白无常。


两道结实木梯贯通戏台前后,上方各挂有一长门帘作遮挡,门廊上刻有“出将”“入相”字样。妆成,“红娘”起身,换上水青色戏服,理了理水袖,掀开门帘一角,朝外张望了下。戏台正对的空地上,摆了十多张赭红色的方桌,左右各一把灯挂椅。不到七点,坐满了一半的人,陆续有人进场。多是老人家,带着自家孙辈,在门口遇见,互道着好,“看戏呀?”“嗳,看戏!”



小剧场的五出戏


这里是浙东小城新昌,自古为戏曲之乡,号称“戏文窠”,调腔和的笃班(越剧前身)均发源于此。2006年5月,国家公布的第一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传统戏剧”一栏里,新昌调腔赫然在列,一并入选的还有京剧、昆曲、越剧等大剧种。认真追溯起来,调腔历史比200多年的京剧和100多年的越剧都要悠久,其前身为宋元南戏,后于元末明初受民间音乐、歌谣影响成为绍兴府一带的余姚腔,是明代南戏“四大声腔”之一余姚腔的唯一遗音,距今约600年。


调腔折子戏《棋盘山》。


“调腔”一名,最早见于明末张岱所著的《陶庵梦忆》,“朱楚生,女戏耳,调腔戏耳,其科白之妙,有本腔不能得十分之一者。”本腔即是昆曲,江南一带最受欢迎的传统戏剧。调腔唱念均是当地白口,一般认为,它是元朝蒙古族入主中原后,北杂剧南下,南戏又北上,北曲南腔相互交融派生而来。戏曲的一大意趣也在此,因为人员迁移,戏也跟着流窜,一番发育成长生了根,又有了独自风采。剧目也因此南北杂陈,几近贯穿整部中国戏曲发展史,既有“戏祖之称”的目连戏,又有宋时的老南戏、元杂剧、明清时期的传奇剧以及新编历史故事剧和现代戏。



红娘所唱的这出《请生》便是元杂剧《北西厢》其中一折,特别在于直接引用元杂剧古词,并以古老的“干唱”形式完成。戏曲行业,唱念做打,唱是第一,干唱则接近其中最高层次,无丝弦伴奏,仅锣鼓助节,曲调的高亢婉转全在演员喉嗓的掌握中,极其考验演员唱功,在其他戏曲声腔中已不常见。

锣鼓声渐响,“红娘”踏着戏步盈盈走来,指尖捻花,眼波流转,咿咿呀呀唱起,金线穿银铃一般,直入耳中,稳当又润亮。她出生梨园世家,爷爷是京剧花脸,外婆主工小旦,她自小耳濡目染,练得一口好嗓。


上图:折子戏《请生》,红娘与张生对唱。

下图:板胡和月琴,是调腔常用乐器。


“则见他衣冠济楚庞儿俊”,音色清亮而高亢,真假声切换自如,至尾声“庞儿俊”时,声音忽大,原是后场有人应和跟唱。又唱“可知道引动俺姐姐莺莺”,至“姐姐莺莺”,后场又起而应声,名曰“随后场”,也称帮腔,是新昌调腔另一特色所在——一句唱词往往主演唱出前几个字,后面便有人帮着接唱完成,前后场浑然一体,形成一种共鸣似的和声效果,有如浪头打过。



乐队位于戏台左侧,里外坐了三排,每位乐师有主工和兼任的乐器,从前往后依次有鼓板、小锣、大锣、笛子、梅花、板胡、大钹、小钹、月琴、二胡、唢呐、目连号。此刻,其余乐师静坐不动,只鼓师和小锣师高度集中,一锣一鼓,都闷着敲,轻重中有缓急。

戏目在三五日前定下。五出折子戏,由《北西厢 · 请生》始,《调无常》终,后者更为当地人喜闻乐见,那是他们更为熟悉的目连戏。以宗教故事“目莲救母” 为题材,《调无常》是目前有据可考的第一个剧目,故事从老百姓中来,又演给老百姓看。一身雪白的白无常甫一登场,人群中便响起了叫好声。只见他头顶白色高帽,上书四个红色大字“一见生财”,帽子两侧坠下长长的两串纸元宝,腰上挂着一副草鞋,脚上还穿着一对,两条腿粗犷地露在外面,小腿上是被狗咬过的伤。


上下图:正在滑稽戏表演的白无常。


他手拿着把破蒲扇,塌眉挂眼,唇部和眉心涂成鲜红,蹙着,不知是笑还是哭。上来先是一串喷嚏一串屁,目连号形象地吹出了放屁的声音。这是种特别的乐器,形似唢呐,但更为细长,约有七八尺,其声凄厉、急促而激越。滑稽过后,便开始嬉笑怒骂,手中的破扇指指点点,口齿伶俐,说白如飞刀切豆腐。锣钹大鼓与目连号间歇发出声响,“一旦我无常到,到了黄泉万事抛”的唱词叹了一遍又一遍,诙谐也深刻。老式辰光的人识字不多,道德教化也有赖这样的戏文。2014年,目连戏被列入第四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大鼓和小锣,调腔古戏里,仅以锣鼓助节。



戏中人


曲终人散,世界恢复它原本面目。“白无常”换上了时髦的黄外套,“莺莺”和“张生”卸下钗鬟装束,牵着四五岁的女儿一同还家。和“白无常”搭戏的“癞子”一把洗去脸上油彩,点上了一支烟。

“癞子”真名赵林辉,前一天的排练室里,他还是《北西厢》里插科打诨的法聪和尚,戴一副细边框眼镜,眼神透亮。据他介绍,当晚上台表演的都是2007年第七届调腔培训班的同学,也是如今新昌调腔剧团的中坚力量。


上图:调腔演员自入行起,便都是自己化妆。

下图:临近戏开场,演员们检查妆容。


那时学校在大明市镇,实行封闭性管理,一个月只能回家一趟。艺校前两年练的都是基本功,压腿、下腰、拉顶、打翻、跑圆场,四功(唱念做打)五法(手眼身法步)都要学。第三年开始分行当,三花四白五旦,林辉被分到了小花脸,工文丑。第一次正式登台是毕业大戏,每人一出折子戏。毕业后进入剧团,近两年才开始在《北西厢》里演法聪和尚。他对这种古戏又敬又怕。“戏太经典了,一般人看不出,行家们过来一看,演得好、演得差区别很大。”戏曲就是细微处的功夫。有的角儿唱腔有韵致,一开嗓能绕梁三日;有的角儿腿上功夫扎实,身段就极优美;有的角儿面部肌肉灵活,能做出千奇百怪的表情。同一段戏,不同的人演,是不同风景。


上图:调腔折子戏《扈家庄》,主要欣赏高难度的武戏。

下图:戏台为传统的木结构凉亭样式。


《北西厢》全剧分上下本,共十二折,现在复排出来的只有《游寺》《请生》《赴宴》《拷红》四折。调腔另一经典戏目《汉宫秋》也面临同样问题,目前仅留下《游宫》《饯别》两折。汉元帝的扮演者王莺说,师父张英正来不及传授此剧便去世了,她只听过他唱过一两段。新昌调腔有个颇为奇特的现象——没有曲谱。前辈老艺人积累了一整套简单的符号附注在古抄剧本的唱句之旁,形似蚯蚓,名曰“蚓号”,艺人见了就会根据注明曲牌和不同符号唱出特定的腔调。赵林辉说,现在手抄本有,能懂的老艺人却找不到了。排戏过程中,有时明知这句白口怎么说,却不知它的意思,只能向老一辈打听。

赵林辉进艺校起初是听从父母安排,如今倒也生出了一种朴素的责任感。“如果我不学,等下一批人毕业出来再来学,可能老一辈的老师就过世了。所以这个东西先不管好不好看,学下来就是传承下来。”


王莺是现新昌调腔团团长,工老生,眉宇间透着股英气。她自小爱越剧,爷爷是样板戏里唱老生的,爸爸是村里小学校长,家里管得严,放学回家写完作业,爸爸拉二胡、拉手风琴,就让兄弟姐妹跟着唱。当时家里有本很厚的越剧大考,她一段段唱过来,熟悉各个流派的唱段。1987年,剧团招办第六届调腔训练班,王莺被父亲叫去考。她当时17岁,先来了段越剧《梁祝》,又唱了首当时的流行歌曲《十五的月亮》,调子拉到最高。现场的三位老师互相点头示意,嗓子挺好的。一看年纪,17岁,超过规定年龄两年。


新昌调腔剧团团长王莺正在表演《甄清官·开仓》,图片来源自网络。


她后来是破格录取的。刚进来80多个人,两轮淘汰后,只剩34人,王莺是其中之一。但没多久,她开始变嗓—戏曲行业里称“倒仓”,嗓子哑了,唱不出来。师娘是调腔班的声训老师,每天给她准备一大缸茶,里面泡上三四只知了壳,茶喝完,知了壳也要吃完——师父在一旁盯着。王莺每天吃得一嘴黏腻,如今说来,脸上表情照样拧成一团。倒仓期过后,王莺发现,不管怎样唱,嗓子不哑了。年轻那会儿下乡演出,条件不好,白天夜里倒腾,人累得很,但嗓子一点事儿没有,依旧高亢亮丽。

1991年,王莺在上海演出调腔《吊死煤山》中崇祯皇帝一角时,被越剧张派创始人张桂凤看中,力荐其来上海越剧院。那会儿师父还在,不让她碰越剧,两种戏曲的念白唱腔颇有类似,容易串戏。“当时年纪小,师傅一骂我也怕了。”2013年,张桂凤又写信给她:你赶紧出来,舞台是上海大,我们还会经常出国演。王莺想了想还是没去。2015年底,她成为了新昌调腔团团长,当年一起学艺的33位师兄弟,如今只有十多位还在这个行当。



“天下第一团”


事实上,1987年王莺刚入学那会儿,调腔正日渐式微,剧目大量流失。1990年代被推向市场,加之电视普及,剧团生计都难以维持,许多演员改行,离团另寻生路。1992年,新昌调腔剧团仅剩20余人,只能与县越剧团合并演出,徘徊在消失边缘。一并消失的还有城中关帝庙、城隍庙的戏台,观众老了,也散了。曾几何时,它曾是浙东地区影响巨大的剧种,春天会有盛大的“春旺戏”,即放长路出演。长路有四: 一为“台路”,沿天台、临海、黄岩、椒江、温岭一带;二为“绍路”,沿新昌、嵊县、诸暨、萧山、上虞、绍兴一带;三为“甬路”,沿宁海、象山、三门、奉化、宁波、慈溪、余姚一带;四为“海路”出镇海或象山石浦,走沿海岛屿。那会儿观众戏称调腔班为“吊脚板”的,意思了然:看着上瘾,无法走开。


调腔折子戏《徐策跑城》。


自接手剧团以来,王莺便想着要重新办班。“从我这第六届到他们第七届,中间整整隔了20年,演员都快断层。”2019年底,新昌调腔第八期传承班开始招生,这是自2007年以来,县调腔剧团首度迎来新生力量。2020年下半年,34名学生。

进入新昌县艺术学校学习调腔,他们绝大部分来自新昌本地,年龄在12-13岁左右。校舍在县原新民中学校区基础上改造,学费全免,属定向培养。五年中专毕业后,若考核合格进入剧团,先签企业合同,再参加事业招标,通过后可拿到国家正式事业编制。


剧院排练室,正在练习后空翻的武生。


如今已是新学员入学的第二学年,十来岁的孩子脸上仍带着稚气,跟头却已经翻得像样,也能咿咿呀呀唱上一两句。尽管在一个更广阔的视野里,多数人选择调腔不过是机缘巧合,但每天开工练嗓,压腿下腰,也经由了它凝练自身,不至于散了神。新昌县现调腔剧团共60来人,加上这三十多后备军,将近百人。一门传承了六百年的文化,目前维持其传统于不坠的,就是这百来人。这几乎是每一个地方戏当下的处境,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也是任凭雨打风吹去。


2020年,调腔剧团开通了抖音和Bilibili账号,开始面向更多大众。时代风向也有所变动,去年底,承担两项国遗保护传承重任的剧团从原先的县文化中心搬进了刚落成的尹桂芳剧院,剧院修得现代气派,可同时容纳上千人观看演出。剧院一隅,仍供应着一尊唐明皇像,调腔班里称“老郎菩萨”。民间传说里,戏曲以唐明皇饰小丑为始,故各地戏曲班社都拜唐明皇为戏曲祖师爷,世代供奉,这是梨园千百年来不变的规矩。

小城的早春,桃红初绽,旧枝发出新芽,对面的大佛寺,黑夜里也妙相庄严。从戏园出来,余音跟着走了好一阵。月白风清,一路都是桂花暗香,明亮的事物互相打量。



原文地址:点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