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笨小孩》:模板化的现实主义

2022-02-03 星期四



作者:木村拓周 



几乎是不出意外地,《奇迹·笨小孩》的片尾出现了 Beyond 的《海阔天空》,“多少次,迎着冷眼与嘲笑,从没有放弃过心中的理想”,配上过去两小时银幕上展出的那个励志故事——一位困厄缠身的年轻人为了拯救最爱且唯一的亲人,咬紧牙关、突破重重困难,从负债的华强北维修小摊贩进化成一个大型科技企业 CEO ——电影的催泪效果得到了很好的保证。


这是文牧野严格意义上的第二部个人长片电影,在大年初一波动后豆瓣评分稳定在 7.4,经常被用来和它对比的韩寒新作《四海》则口碑崩塌,稳定在 5.6 分。舆论上,普遍也认为,“奇迹”的剧作更完整,叙事更连贯。


年仅 36 岁,电影学院硕士毕业的文牧野,再次证明自己是一位当下难得的中国商业类型片导演,凭借他对经典叙事结构、大众文化记忆的熟悉掌握,对明星演员、大规模制片资源的自如运用。


但其成功的部分可能也正是其乏味所在。




电影讲述一个 2010 年代初的广东深圳创业故事,但除了复刻了一些广东城中村和华强北的置景之外,文化上深圳并不凸显。十年前的华强北理应是近乎被潮汕人统治的区域,但电影中地方元素被弱化,易烊千玺等“奇迹小队”里的几位主演都讲着纯正的北方口音普通话(也不是说完全不对,深圳当然是天南地北的人都有)。在台词、口音和状态上都最地道的可能是章宇所饰演的客串角色,他也同时贡献了电影中最好的表演,可惜戏份不多。更多的时候,电影用诸如 Beyond、刘德华(前期宣发主题曲)这样符号化的粤语流行文化(实则来自香港),三两句象征着本土的粤语台词,来告诉观众这个故事发生的地点。


对这样一部春节档上映、要通吃全国院线的大投入商业电影来说,地方特征可能确实没那么重要。但这引出的是一个问题:除了单纯成为一场“奋斗”的背景板之外,广东有没有更多的叙事可能?




这不完全是《奇迹·笨小孩》的问题。过去一段时间我们频繁在大银幕上看到广东。《雄狮少年》讲一个广东农村外出务工家庭的留守小孩,去到广州参加舞狮比赛,追求梦想的过程中完成了“病猫到雄狮”的蜕变。春季档的《四海》也以广东为背景,讲汕头南澳岛的两个青年男女逃逸到广州,萌生出扎根在大城市的想法并为之奋斗。


这些电影和电影人们缔造了一个叙事共识,一旦故事被按放在广东,它的叙事核心就是“奋斗”、“小人物逆袭”。这自然是由于改革开放后广东“领风气之先”,市场经济大发展给人留下的印象。但几十年过去,文化作品仍然只谈论这个维度中的广东,未免有些流于表征。


在这种共识下,电影的人物、情节甚至配乐都有一种刻意设计感,都为了一场“奋斗奇迹”服务。《奇迹·笨小孩》的“奇迹小队”几乎是符号化的、周星驰式的“老弱病残”集合。其中两位“三和大神”实际上有比较强的当下指向,但其现实关怀完全被其喜剧上的作用冲淡了。他们外出打工何以最后沦为网吧通宵,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为什么明明身在泥潭当中,但他们情绪状态稳定、积极,甚至还保持一种浪漫化的中二?看完电影,除了记得两个网瘾少年走向正途,还会记得关于这个人群的什么?所谓小人物、边缘群体更像是服务叙事的工具人,而不是这部“现实主义电影”所旨在关怀的主体。



剧情上,则是环环相扣、相当吸引人,但也相当流程化的“遭遇、好转、遭遇、好转、遭遇”。大概是一些影评提到的“不克制”。


另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是,科技创业在今天已经不享有电影中试图描述的正当性。在国内,硬件厂商自然比互联网公司的舆论待遇稍微缓和一些,毕竟其肩负“实业”的标志,也更难靠规模效应获得实质的市场垄断地位——比如小米受到的“资本家骂名”恐怕就比阿里腾讯少一些。但毕竟现在已经是疫情的三个年头,是经济下行成为客观、阶层流动窗口期已然结束、“躺平”和“内卷”长期占据舆论场的 2022 年。我们还试图讲述一个科技创业的逆袭故事,一个“人定胜天”、只要坚持一定能成的励志故事,这多少让人觉得恍如隔世。



要理解肯定可以理解——《奇迹·笨小孩》是一部春节档电影,尽可能想让不同年龄层的观众有一个完整、积极的观影体验。更重要的是,虽然主题不涉及什么“金戈铁马血火山河”(采样自史航),但它实际上是一部主旋律电影。在接受娱乐媒体“娱理”的采访时,文牧野提到,这部电影的创作原因就是 2020 年底“电影局把我叫过去,希望我拍一个跟深圳有关、跟创业励志有关的电影”,并道明希望他拍“2012年后”的新时代深圳。


《奇迹·笨小孩》说到底是一个命题作文。文牧野在科技创业成功的叙事上,找到一个感情线,把角色的奋斗解释为“为家人”而不是“为利益”,电影也做到工整、好看,大概是不应该受到苛责了。




但放在文牧野创作野心的标准上——他多次提到他希望做“作者式的类型电影”,即把其重视的现实主义关怀塞进商业类型电影的叙事当中——《奇迹·笨小孩》很难说是成功的。如果说《药神》把厚重的医疗问题塞进了一个足够吸引人的类型框架里,既在票房上获得巨大成功,也在舆论场上撕开了一个口子、引发了人们对一件事情的关注和讨论,靠近了文牧野所宣称的这个创作野心,那“奇迹”是显然不及前者的。


而实际上,现下的中国电影市场非常需要文牧野说的这种电影:春节档到第二天,已经显现出颓势,整体票房断崖式地下跌,“为什么今年春节电影票那么贵”的话题冲上热搜。比票房下跌更严重的是观影人次:今年春节档首日观影人次为 2566 万,大幅低于去年首日的 3446 万。


电影作为一种娱乐媒介本身在当下已经呈现出垂垂老矣的态势,疫情的风险、票补的消失、和供给端(both引进and原创)的不足,也持续把观众推离院线。比起一种“艺术电影在节展圈地自萌、商业院线只有主旋律和烂片”的破罐子破摔图景,人们更需要一些真正好的院线电影给他们走进电影院的理由。能力出众的商业电影导演如果一直只拍“命题作文”,恐怕是救不了中国电影吧。




原文地址:点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