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回那个心脏骤停40分钟的陌生人|深度报道

2021-06-25 星期五

记者/梁婷 实习记者/鲁靖 罗鹏飞

编辑/计巍


易无庸在急救现场

6月20日,父亲节,一位41岁的男性突然呈趴伏状倒在深圳市香蜜公园路边。在中国,几乎每分钟就有1人像他一样因心脏骤停而突然倒地,每年,有54.4万人因此失去生命,抢救成功率仅为1%。这意味着,大部分时候,人们只能无力地、眼睁睁地看着心脏骤停者死去。

这一次,路人合力终止了悲剧的发生。路过的医生和市民接力进行心肺复苏按压,“AED”也在4分钟内“赶到了”。120急救车抵达以后,这场关于生命的接力赛转到了急救医生手里。倒地四十分钟后,他的脉搏终于重新跳动。

这是一个关于及时、科学、有效的急救是如何拯救生命的故事。这场教科书级的急救似乎是太多偶然的组合,你会感慨被救者的幸运,但当你更进一步了解就会发现,背后也有构成这种幸运的必然。比如,围观的市民中有几人都参加过急救培训;这个公园在6月3日刚刚安装了一台AED;那位路过的医生曾经自费考取了美国心脏协会的AHA证书——她或许没想过,第一次“实战”出现在一次去跳广场舞的路上,而那一天她从家里出来的时间恰巧比平时晚了10分钟。


青流视频:医生易无庸和路人合力救助心脏骤停男子

“目击者完全可以,也应该成为施救者”

在连续抢救了近二十分钟后,他的双侧瞳孔直径开始扩散,易无庸想,这下救不回来了。

作为一个医生,她不怕病人没有心跳,心电图呈直线也不要紧,利用肾上腺素的推压,救过来的机会是很大的。但若瞳孔开始散大并固定,对光反射也消失的话,就会宣布临床死亡。

抢救一直在进行,尽管很多情况她并不确定,比如,当她开始徒手进行心肺复苏时,眼前这个毫无反应的男人究竟倒下了多久?有没有错过心脏骤停救援的“黄金4分钟”?周围人给她的回答都很模糊,“可能是3分钟、2分钟或者4分钟”。

脑袋里千思万绪,但手上的动作不能停,她双手叠加用力按压,持续进行心肺复苏。

易无庸觉得时间好像过了很久,但事实上,距离她从家出门到此刻不过30分钟。作为深圳市中医院干部保健科的主任,易无庸还有几年就要退休了。几乎每天,她都会去公园跳广场舞。广场舞8点开始,往常,她7点20分从家里出发,6月20号这一天是父亲节,家里聚餐,她走得晚了点,7点半出门。

步行不到10分钟,她来到公园,灯光很暗,远远的,她看见好像有人在地上躺着,周围围了很多人。她没有多想,继续向前走,直到听到那片人群里发出的呼救声:“有没有医生?”她急忙跑过去,看见地上有一个人就那样直挺挺地趴着。

易无庸拍了拍他的背,没有反应,又把人翻过来,让他平躺,伸手去摸他的脖子——颈动脉没有跳动。他的眼睛微微闭着,只有一点叹气般急切的喘息声。一定是心脏骤停,易无庸对此既熟悉又陌生。她跪在水泥地上,两手重叠,把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手掌上,开始为他做心肺复苏。

作为一名保健科医生,除了医院内部的正规培训外,易无庸还在2019年自费考取了美国心脏协会的AHA证书。看了太多心脏猝死的新闻报道,她“好心疼”,“事发时,明明有那么多目击者,但只是打电话的。”

有时候是年轻人在踢足球,一个人倒地,其他人都背着手站在旁边,等救护车来。人就那么一直趴着,然后一条生命就没有了;有人是在吃饭的酒桌上突然倒下,人们唯一会做的还是打120。她说,目击者完全可以,也应该成为施救者。

这个考试对所有人开放,易无庸交了一千元左右的报名费,开始了为期一天的课程。上午培训,内容包括成人徒手心肺复苏和AED的使用等,下午考试,通过后会发放AHA的证书,证书国际通用。她参加的那期班,大概十几个人,有医生、教师也有其他职业的市民。拿到证书后,她还计划买模型,组织义务培训,但因为疫情耽搁了。

2021年6月20日,考证近两年后,她遇上了那个关键时刻。

易无庸和路人接力为倒地男子做心肺复苏按压

“我一个人是绝对救不回他的”

有效的心肺复苏,要保持每分钟100到120次的频率。

53岁的易无庸身板瘦小,只有不到90斤。很快,她感觉到了吃力。胳膊开始使不上劲,衣服也被汗浸透了,粘在身上。汗珠随着她按压的节奏滴落在他身上,路上的细沙子搓捻着她的膝盖,很痛。她事后想,“怎么就没想起来把包里的衣服拿出来垫着?”

当时,她不敢停下,因为眼前这个男人的生死很可能就取决于这几分钟的急救。“快去找AED(一种便携式的医疗设备,可被非专业人员用于抢救心脏骤停患者)!”她一边按压,一边扯开喉咙喊,“有没有人会急救?”

“因为我一个人是绝对救不回他的,心肺复苏至少要坚持三十分钟,我哪里按得了?按不了的。一定要有另外的人接替,两三分钟一换,这样才能保证按压的深度、密度和频率。”

“我以前学过。”有位市民站出来了。据“深圳急救”发布的数据显示,过去五年,他们累积培训了初级救护员622818人次,2020年有25003人获得了初级救护员证。这位市民第一次“实战”,还不是很熟练。易无庸站在边上纠正、示范,“用身体的重量,胳膊要伸直,你动作太慢了,快点,快点”,“你双手要扣住、扣紧,用掌心”……

正在散步的交警曾志恒看到这里人群聚集,也从三四百米外跑来了。他从部队转业去当警察时,曾考过急救证,但培训时,按压的对象都是橡皮假人,这次是他第一次面对真人。

男子微弱的喘息声一度让曾志恒以为人救回来了。易无庸告诉他,这叫濒死喘息,是心脏骤停的典型特征,人可能不行了,一定要用AED——据《AED行业专题报告》,目前针对心脏骤停最好的急救方法就是心肺复苏与心脏除颤(AED)。市民们开始打电话,上网查,寻找AED。

正着急时,一位保安骑着电动车巡逻经过,曾志恒大吼,“快去公园的管理处,管理处应该有,快开着电动车去拿嘛!”在此之前,他工作的车管所也有一位男子突然倒地,当时也是附近的AED派上了用场。他想,这附近肯定也会有。

从2018年开始,深圳在很多公共场所都配备了AED。这些场所包括机场、地铁站、高校、体育馆、会展中心,2021年还新增了公交车。目前,深圳在公众场所共配置了5500台AED,覆盖率全国第一。过去三年间,在这座城市里,人们借助AED成功救回了25条生命。

“一定不能停,千万不能停”


没有人准确地知道,这个中年男性是什么时候倒下的。人们只是推测着原因,“不是心梗就是脑梗”。

一位市民认出了他:他经常在这里跑步,可能是附近的居民,应该是个热爱运动的人。有人发出感叹,天气太热了,不要剧烈运动,容易出问题,“中青年也悠着点吧”。

在易无庸专业、科学的急救之外,人群中的普通人也在用自己的方法参与救援。她听到周围不断有人提醒:不要围观,要保持通风。

一位上了年纪的阿姨,拿着一把绿色的塑料扇子蹲在边上,对着躺在地上的男人不停地扇,嘴里一直在念叨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这可能是她能想到的最好方法了。

还有人会提醒易无庸“按人中、掐虎口”,她顾不得抬头,大声地纠正,“没用,必须胸外按压!”

“有些市民确实没有专业的急救知识,但大家没有放弃他,没有走开,留在他身边。虽然他们的方法不太对,但没关系,我在,我可以纠正。你不能强求每一个普通人懂那么多医疗急救的知识。”易无庸说,但是最好的,还是大家都去学急救,“一定要学急救”。

在易无庸的印象里,AED大概是五六分钟后拿来的。后来人们才明确了具体时间,原来AED在这个男人倒下后4分钟内就“赶到了”。先后来了两台,一台是6月3日安装在香蜜公园游客中心的,另外一台来自于2公里外的香蜜湖体育中心。

易无庸推断,男人应该是在跑步过程中突然倒下,他的全身都是湿的。她从市民手里接过了纸巾,擦干了他胸前的汗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身边扇扇子的人又多了一个。易无庸打开AED,按照说明,贴好电极片,接下来就是跟着指示行动了。

第一次检测,AED建议除颤。除颤后,机器分析,继续进行心肺复苏按压。两分钟后,AED第二次检测,不建议除颤。易无庸、曾志恒,还有一位市民和一位穿制服的警察开始接力按压。

十几分钟过去,倒下的男人依旧没有任何生命迹象。

后来传出的现场视频里,这些参与急救的人说话也开始喘着粗气,体力逐渐耗尽。易无庸的膝盖已经破了皮,沙子粘到了肉里,一直按一直疼。但管不了这么多了,眼下重要的是给自己打气,坚持下去,“一定不能停,千万不能停,现在就只是按压,一定要等到急救医生来,有药物,还有气管插管,他才能有机会活。”

完成40多分钟的急救后,围观的人们给易无庸鼓掌并跟随着她一起离开,易无庸说:“一定要去学急救。”

“从无到有,从死到生”

7点55分,在路人合力救助17分钟后,120赶到了。急救医生开始了更高级别的生命支撑手段——建立静脉通道,开放气道,气管插管,注射药物。

易无庸没有停止手上的心肺复苏,接力按压的人也没有离开。那时,抢救已经近20分钟,但收到的全都是坏消息。

除了短暂的濒死喘息,他依然没有别的反应。医生做的心电图检测始终是一条直线。更令人心急的是,在做心肺复苏的过程中,易无庸发现,他的瞳孔开始扩散了,“是不是倒地时间太久了?”她的心一下子寒了,“如果之前的按压是在他已经倒了七八分钟以后才开始的,那就没有意义了。”

她不敢停下手上的动作。急救医生很快接上了呼吸机,开始推肾上腺素——这意味着此刻已经几乎没有别的办法了。第一针8点05分,第二针8点09分,8点13分又推了一针,心电图依然是一条直线。那时候,他们都觉得希望可能不大了。

推到第四针,她听到身边的医生说,“有了”。急救医生开始查看瞳孔,他的双侧瞳孔直径由6mm恢复到了3mm。易无庸正跪在他的右手边,她是中医,下意识地去摸他右手的脉搏,她感受到了那种强有力地跳动,“跳得很好!”她一下子蹦了起来,边跳边拍手。人们高兴又诧异,她哪像50多岁的人,居然能蹦得那么高。

“从无到有,从死到生”,回忆起那一刻,易无庸说,太开心了。

协助将他送上救护车以后,易无庸在人群的拥簇下往家的方向走,她一边走一边提醒大家,“一定要去学急救”。

“你救了他一命”,市民们称赞她,但她的心还没有完全放下。她不确定那个男人是不是没有问题了——他的脉搏有了跳动,但人还是昏迷不醒的。“他救活了,之前所有的行动才有意义,如果这个病人最终没有救过来,这就是一个悲伤的故事。”易无庸说。

120走了以后,曾志恒也离开了。那天正是父亲节,家里的小孩为他准备了蛋糕。他想,如果这个男人救不活,这个家庭将遭受极大的痛苦。回家的路上他一直在祈祷。

男人完全苏醒的消息,曾志恒是第二天看新闻时知道的。易无庸揪着的心也彻底放下来。6月24日,他的妻子带着一束百合找到易无庸道谢,同时也带来了好消息——救治的医生说,这种情况下救回的机率非常非常低。现在,他恢复得很好,但对倒地没有记忆,醒来时他问家人,自己为什么在医院?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在4天前那场连续四十多分钟的急救中,当看到这个中年男人瞳孔开始扩散时,易无庸有过怀疑:是不是已经错过了最佳抢救时间?她很庆幸,自己在那种很不确定的情况下出于一种本能将急救坚持了下来。

心脏骤停的救援有“黄金4分钟”的说法,如果在4分钟内正确使用心肺复苏按压,救治成功率约为60%,若配合使用AED,救活的几率达90%。但每延迟急救一分钟,生存率会下降7%至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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