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枪响,我的家族从此闯关东

2023-07-12 星期三

我们家族能追溯的历史,是从一次死亡开始的。

一声枪响,一个男人被打死了。他也就三十岁左右,已经有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

直接死因是枪支走火。这源于他参加了一个民间武装组织。但这个组织的宗旨,是土匪还是防土匪,可就说不准了。

这一枪,对死者来说可赔大了。他的寿命,至少因为这一枪缩短了三分之二。

因为,他的一儿一女,今天已经分别99岁和95岁了,都很硬朗。

没错,这起枪杀案发生在近百年前。

死者就是我的曾祖父,名叫冯玉秀。

他的死,改变了他子孙后代的命运,让他们颠沛流离,一生远离故乡。

如果不是这一枪,我今天可能都无法写出这篇以他开头的文章,把我们这个家族从山东到东北,生存繁衍的历史梳理一下。


1


2010年,我去山东调查一起命案,地点离我的老家也就几十公里。

结果,我碰到的第一个采访对象就是因为枪支走火,落得终身残疾。

当时我很奇怪,这地方枪怎么这么多。后来想想,枪多的地方,要么是当地人习惯上山打猎,要么是经常需要抢劫与反抢劫。

总之,都很说明这里的民风,与经济状况。

我的老家,叫做山东省济宁市泗水县中册镇故县村。

从这张图上你可以看到,它离曲阜不远。两地的关系可以用这样一个比喻:曲阜出孔子,泗水出子路

想到子路一向赳赳武夫的形象,你就大概懂了为什么这里这么多枪。

泗水这个名字来自一条同名的河。孔子曾经在川上曰过: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个“川”,指的就是泗水。

这个地方不但我没有去过,连我父亲都没有。他们这一代五男一女,全都生在东北。

那次造成我曾祖父死亡的枪支走火,改变了这个家庭的命运。

我的曾祖母改嫁了,从山东嫁到了东北。现在想来,应该也是经人介绍的吧。在清末民初活不下去闯关东的浩浩人海中,走着一个寡妇,简直不能再合理了。

她的目的地,在今天的辽宁省辽阳市,沈阳往南60公里的一座地级市。也就是她的六个孙辈、六个曾孙子孙女生长的地方。

她嫁给了一个也是闯关东过去的汉子,姓郝。也就是我的后曾祖父。

我这位后曾祖父很传奇,95岁的时候还在劳动,拎着十斤面粉去送给两家亲戚,一家分一半。将来中国人口老龄化发展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可能满街就是这样的景象吧。

今天,我对这位后曾祖父还有点印象:一个身材魁梧的老人,坐在一把太师椅上。他很喜欢我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曾孙,见到我就往我手里塞几张纸币。

据说,他晚年去医院的时候,得由几个比较强壮的孙子轮流背着去,像我父亲这种比较瘦的都背不动他。用我母亲的话说:

“你爸年轻时瘦得像条龙似的。”

每年初一,都会有几个姓郝的人来给我祖父拜年,我们这一代的人还得鞠躬回礼。

所以,后来我认识了唱《大学自习室》的说唱歌手郝雨,知道他也是山东人闯关东的后裔,莫名地有一种亲切感。

我的后曾祖父,跟我曾祖母又生了两个孩子,一个我们称之为“老姑奶”,一个我们称之为“老爷儿”。

这对兄妹,跟我爷爷就成了同母异父的手足关系。

他们,今天也都还在。


2


在老家那样一个既穷困又民风剽悍的地方,一个孤儿无疑很难生存。

于是,我爷爷也闯关东到了辽阳。

记得他在耳朵还好使的时候,告诉过我说,被日本人管了八个月。这样说来,就应该是1945年初的事情。他当时23岁。

女诗人灰娃在一次接受《中国改革》杂志记者的采访时,悲愤地说:

“我记得918事变的时候,大人们都在哭,后来才知道是日本人占了东三省,三千万同胞成为流民。”

实际上,他们并没有成为“流民”,而是成为了“遗民”。

“流民”也是有的,却是相反的方向。

根据复旦大学历史地理专业博士李强所著的一本书《伪满时期东北地区人口研究》,1941年春天,平均每个月有十万名中国人,渡海投奔伪满洲国。

在生存面前,家国大义算不得什么。就算他们知道这一年会有巴巴罗萨计划,还会有珍珠港,也顾不得了。

918事变以后,国民政府尽管坚决不承认伪满洲国,实际上很快就开始允许关内外通信通邮。1938年初,日本人占领了山东全省,到这时候已经整整三年了

在伪满洲国,中国人虽说连二等公民都算不上,但毕竟人少地多,外加政治环境相对稳定,没有战火拉锯,很少有性命之虞。日本人在这里开工厂、开商铺,大兴土木,提供大量工作机会。

我奶奶也是山东人,但她家去东北更早一些,所以她这个家庭妇女一生说普通话都很清楚明白,不像我爷爷一生说话都是浓重的山东口音。

李强博士那本著作中提到,1941年春天闯关东的这十万人当中,有着几个特点:

……山东人占到75%以上,占绝对优势。

……去往奉天省(今沈阳、辽阳、鞍山等地)的移民,首要职业选择是制造业(占32.9%)。

……20-29岁的人口所占比例最高,在三分之一左右。

这三个首要选项,我爷爷都在里面。

随大流,这三个字或许可以用来形容他的一生。

他工作了一辈子的工厂,正是日本人开的。


3


从孔夫子旧书网上,我买了几本写辽阳文史的书。其中一本,正说到这家工厂。

“……辽阳纺织厂(简称辽纺)有70多年的建厂史,前身是日本国富士瓦斯纺绩株式会社于1923年在辽阳建立的“满洲纺绩株式会社”。”

“……在筹办初期,为平抑社会上反对的舆论,曾吸收城内东街周家馆子财东周建人投一小部分资金,美其名曰“中日合办”,但随后很快又将周排挤出去。同年6月该厂破土动工,1924年5月开始试生产……”

我们家族男人的共同特点,一是瘦,二是令人难以置信的记忆力。

在日本监工手下工作了仅仅八个月,我爷爷还能在半个世纪后,记起其中一个日本人的口头禅。

简直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你们,吃饭像马啦马啦的一样,干活像死啦死啦的一样,要钱像红胡子一样的!”

从《辽阳文史资料》第13辑的相关记载来看,大概确实如此。

“(辽纺)工人为生活所逼,常有带棉布出厂、变卖后买柴买米,以资糊口。这样做是冒极大危险的,工人下班出厂时,守卫一个一个检查,查出有带纱布出厂的,惩罚是非常严厉的。”

大家知道,东北人民在社会主义制度下尚且磨洋工,何况在日本帝国主义统治下呢。那时候,磨日本人的洋工,是不折不扣的爱国行为。

不过,辽阳的这家工厂,却间接成就了另外一家公司——华为。

没错,华为。

1973年文革低潮期的时候,周恩来主持通过一项计划,从法国、德国、日本等资本主义国家引进26个技术项目,包括钢铁、化肥、石油化纤等。

这项计划因为需用资金43亿美元,简称“四三方案”。

“四三方案”之中,最大的一项重点工程是从法国斯贝西姆(Speichim)和德希尼布(Technip)两家公司引进的石油化纤项目。因为辽阳有辽阳纺织厂,算是有不错的纺织工业基础,附近人口又稠密,这个工厂就设在了辽阳。

由于文革期间大乱,调度不了施工队伍,只能调基建工程兵来修建。贵州青年任正非,就在施工的部队中。

作为重庆建筑大学毕业的一名技术人员,任正非在那个年代的中国属于绝对的知识阶层。但他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世界级的先进工业设备,从此就起了敬畏之心,知道了技术才是核心生产力。

在他创建华为之后,方针一直是“技工贸”,始终把技术放在第一位,而不像联想的“贸工技”。

华为,才能成为今天的华为。

辽阳石油化纤厂从1974年一直修到1982年。这八年,是任正非的第一个人生小巅峰。

他发明了一种叫做空气压力天平的仪器,被上海《文汇报》报道了。

他还被选为代表,参加了1978年的全国科技大会,也就是俗称“科学的春天”那次;和1982年的十二大。

在任正非走上第一个人生小巅峰的这段时间,我的爷爷一直在辽阳纺织厂当他的装卸工,跟我奶奶一起养大了六个孩子。

岁月静好。


4


“在解放后的40年中,辽纺共纺出棉纱37万吨,织出棉布9.6亿米,上缴利税5.6亿元,实现利润2.6亿元。上缴利税额为现有固定资产原值的6.8倍。”

“以上是辽纺过去的辉煌,现已破产倒闭多年,……市里已将该厂土地卖给中泽集团开发房地产。”

就像这份材料的描述一样,辽阳纺织厂的命运,跟绝大多数东北的国有工厂差不多,亏损多年,最后破产。我的两个叔叔就在它光荣的下岗工人队伍中。

我的两位大伯也下岗了,他们分别属于另外两家破产的国有工厂。

就像娄烨1998年给刘欢拍的那支MTV一样,“看成败,人生豪迈,大不了从头再来”。

下岗的亲戚们都顺利活了下来。

他们卖盒饭,卖菜,或是去私营工厂当看门人,一个月几百块钱,在朔朔的寒风中值守和踱步,不时咳嗽两声。

用《张医生与王医生》里的话说,那时候东北,不但是彻头彻尾的抛弃,而且重新定义了抛弃。

我的两个堂哥,迅速成了我们家那一带有名的社会人儿。不时有他们拎着大驳刀追人,或被人拎着大驳刀追的消息。

因为我父母都不在工厂工作,我们家得以从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东北下岗大潮中幸免于难,也避开了贫穷、暴力与家庭矛盾。

这同时也让我拥有了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为什么我爷爷当时非要闯关东?

如果他当时去山东的某个城市待着,比如省会济南,我们家这么多亲戚不就不用下岗了吗?

这个问题,一直到我2017年年底去了一次济南,才得到答案。

那一次,我是去济南听崔健的演唱会。住了两天,知道我爷爷当年为什么宁可闯关东也不闯省城了。

来一趟就知道,这里容纳不了多少外来人口。

这里的道路(市中心)极端狭窄,一条双向两车道的小胡同里,居然有红绿灯还有市级政府部门。怪不得济南不让共享单车进入。

这里不限车不限行不限号,还没地铁,回来时堵在路上差点误火车。

这里人口密集。路牌号码都是五位数,比如“经十路21677号”——济南市妇科医院。

这里消费意愿低,购物商业街人流稀少,不管是老商业区大观园,还是崭新的万达广场。

根据济南文史学者牛国栋先生的著作《济水之南》,民国时,济南的商业不如烟台、青岛发达不说,甚至连淄博都比不上。

不过,济南人也有很多优点。比如实惠、守规矩,十字路口没人闯红灯。好多饭店的橱窗上还会贴一行字:“真材实料,童叟无欺”。

在济南,老崔很忠实地入乡随俗,遵循了这个规矩。

那一天,光返场就返了三次,足足唱了27首歌。我的嗓子都吼哑了。事后听录音,这哪是他的演唱会,明明是我的演唱会。

那一天,他还唱了他一般演出根本得不到批准的《盒子》。我看他的演出这么多年,这是唯一一次。

这首歌,当初出专辑的时候,他没有放歌词,而用一张《红灯记》女主角的老照片取而代之。很多人都硬是靠反复一遍一遍的听,把歌词抠了出来。比如我,和清华大学的刘瑜老师。

后来我问过老崔,当初为什么没有放歌词?

他说:

当初有人警告我,你要是放,就等于政治自杀。


5


有一年过年时,我读了一本书,名叫《祖先》。

作者姓秦,《华尔街日报》驻华记者,是北宋词人秦观的后代。他利用家谱、典籍等资料,写了一本书,把秦氏家族九百多年来的历史,出过哪些名人,以及他们拥有怎样的人生,写了一遍。

写完后,他的感触是:

“我原先不知道自己跟这个家族有什么关系。但这本书完成后,让我感到,我和它拥有着极其紧密的联系!”

这本书,是我过年回辽阳时,途经我朋友的书店买的。

在东北这么一个估计80%的人是山东后裔的地方,他居然是土生土长的满族人,跟英达的家族姓同一个姓。但他最后娶了个山东女人。

《祖先》让我读得极其妒忌,又极不甘心。

作为一个高考全市历史单科成绩第一的人,最悲哀的莫过于发现自己家的历史无可追溯。

根据百度地图,全国有十三个叫“故县村”的村。百度一下我们老家的故县村,能查到该村有个水泥管厂,厂长叫冯庆恩,一看就知道他跟我父亲是一代人,犯的字辈都是“庆”字。

但是,我爷爷就没给我父亲这一代人按照“庆”字起名,而是选了个“贵”字。他的几个孩子,全都叫“冯贵X”。

天呀,他才是第一代移民,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就不知扔到哪里去了。怪不得美国闹独立的时候那么肆无忌惮,完全不顾两百多年母国血浓于水的骨肉亲情。

我又查了一下泗水县。发现它没有出过多少名人、大事不说,连日常新闻都很少。几十万人都是沉默的大多数。

泗水县的现任县长居然也姓冯,名叫冯冲。但他是兖州人。泗水县政府的网站上,也能找到一些冯姓人的蛛丝马迹。比如一篇文章,题目是“日伪泗水县特务系长冯德志的罪恶史”,看来也不是多么光荣。

我父亲以前告诉过我说,我们家在山东其实也没有住太久,之前好像是陕西还是山西搬来的。

网上能查到,陕西延川有个老干部叫冯致胜,跟我爷爷一样是“致”字辈,生于1916年,后来去了刘慈欣的老家山西阳泉市,当到市委常委,不知道是不是我们的同族。

但这个“致”字很添乱,不一定是按照字辈。如果我父亲的说法其实是“来自山西洪洞大槐树”,那就成了典型的中国人家族传说,完全没法追溯了。

冯姓是排名百家姓上第九的大姓,人口达八百多万,在广东、湖南等跟我们这一支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都有大量分布,更不用说北方了。

我上网查了好多冯姓的家谱,发现没有一个能跟我爷爷、我父亲的字辈对上的。

上世纪九十年代,曾有两个山东老头来过我们家里,住了几天。我们被要求叫他们“二爷”“三爷”,其实就是我爷爷的两个叔伯兄弟。

几十年来,这次寻访也就是我们家族跟老家的唯一一次交流了。

他们的一个儿子,后来打过一次电话,跟我四叔互相加了QQ。

今年初一,我去爷爷家拜年,找到了我四叔。

我们家的男人长相普遍年轻。他今年63岁了,长相还跟四十多岁的人一样,退休后忙于打牌和社交。一个五十出头的女人正在追他。好几年没有上过QQ了。

去的路上,我特意告诉出租车司机,从我小时候熟悉的辽阳纺织厂一带穿行。发现那里已经是一片片的高楼层住宅,地形地貌全变。

这座城市已经认不出我,我也认不出它了。

当着我的面,四叔找出记在一个小本子里的他自己的QQ号和密码,打开多年不用的台式电脑,从网上下载了一个新版本的QQ,安装上。

密码不正确。

我们,就这样把故乡丢失了。


6


我爷爷今年99岁了。

他和时间的友情,已经到了彼此无能为力的时候。

拿出两年前我和他的合影一对照,他的外貌基本没有什么变化。

虽然身体尚算健康,但进出也得坐轮椅了。

奶奶去世八年了,他也没有什么特别悲伤的表现,每天除了躺着就是看电视,喜欢看NBA,似乎里面有他的青春。

我父亲说:你爷爷这一辈子,啥没看开?要不他能活到这个岁数?

现在,居然是他这一辈子收入最高的时候。

退休金每年涨一点,涨到他99岁了。街道、社区,逢年过节都会给一点福利。

也是最孤独的时候。

当年的老邻居、老工友,都早死了许多年。到楼下晒太阳的时候,已经找不到一个跟他相识相知的人。

也许他真是老了,经常一个人念叨。

握着他的手,我能听出,他在念叨当年村里的亲戚,挂念他们过得好不好。

大概,他像很多山东人一样,一辈子没忘记自己的故乡。

而这故乡,又已经被我们这些子孙后代,亲手丢失了。

我经常想,如果没有当初那次枪支走火,也就是我曾祖父没有死于非命的话,我们家应该就没有闯关东这回事了。

那样,我们这一支后裔的命运,我的人生会如何演化呢?

估计不会像现实中一样,客居十载,飘零京华,每天陷于流量与尺度的焦虑。

很可能经历世界闻名的山东高考,以考名校一点问题没有的分数,上了一个外地人都没听说过的山东学校。回县城找个体制内的事业编工作,经常在领导夹菜的时候转桌。

然后,八十里地外娶个矫健壮实足弓高耸的山东老婆,再生个胖胖的憨头憨脑的儿子。像泗水那几十万老乡一样,变成沉默的大多数,岁月静好。

偶尔被人当面恭维“都姓一个姓,你跟冯县长有关系吧?”

我应该故作镇定,笑而不语。

本文写于2019年,首发于《财新周刊》文化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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