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本身就是一种真诚,这篇文章没有宏大的议题和目标,只是想根据地图观察一下家乡二十多年的变化,试着分析一下背后的原因。
只有二十年多年,因为更久远的地图没有找到,如果有的话,呈现的会更加完整。
关于地点:我选择的是我的家乡——石家庄的一个乡村,我在这里长大,对于这里的经济、社会、生活状况等背景更为了解,可以做出更为准确的判断。相比于城市翻天覆地的变化,乡村则因为地区、经济发展、观念的不同,变化差异极大,很多城郊成了城市的一部分,偏远地区则成为无人村,有些地区则大拆大建、面目全非,而我的家乡处于一种缓慢的自我更新状态,在华北平原地区或许有一定的普遍性。
部分背景:当地乡村规模普遍较大,一般情况下一个自然村就是一个行政村。我们村常住人口有三四千人,算是中等偏小的村子,大一点的有五六千人甚至更多。北方的村庄没有强烈的宗族意识,也几乎没有单一宗族形成的村庄,像我们村就是由孙、张、刘、金、茆、席、宗这几个姓组成,孙姓人最多,张、金、刘次之,剩下几个姓氏人比较少。
缓慢是多方面因素造成的,下面试着分析一下。
1:安土重迁(心理因素)。当地村民安土重迁,早些年除了上大学,很少有人会在城市定居,也很少有人去很远的地方打工或者做生意,大多在家乡附近,比如石家庄,远一点到北京、天津,再远就很少了。这种性格的养成,我想跟土地有密切的关系,相比山区和丘陵,平原地区的耕种,从运输到灌溉,难度都要小很多,达到基本的温饱所付出的劳动相对来说是比较少的,而外出的风险则要高很多,这也就造成了村民对家乡的依恋和缺乏冒险精神。因此当地村庄一直没有空心化,现在村里居住的人依然很多,每天都特别热闹。
2:贫富差距相对较小,当地有能力吸纳部分就业(经济因素)。因为平原地区交通方便,所以陆陆续续有一些工厂办起来,有的是从长三角地区迁过来的,比如一家叫做“乡巴佬”的食品加工厂,更多的是当地工厂,比如制衣厂、门窗加工厂、家具厂、冷库等,这些工厂大多规模不大,大的上百人,小的有十几个人或者是几个人的小作坊,所以当地能够容纳一些就业,收入不会太高,很多女性出于照顾家庭的考虑会选择就近工作。男性很多从事建筑施工相关工作,比如瓦工、钢筋工之类的;当地大货车司机比较多,也是一个重要的就业途径;当地是华北地区重要鸡蛋产地之一,所以有一部分人从事养殖工作。总体来说就是自己做生意或者创业的人相对较少,大家从事的工作也比较接近,收入会有差,但不至于天壤之别。所以在建筑上花费的费用也差不太多,没有太多炫富所造的豪宅,而是尽量要求跟村里其他人差不多就好。
3:和城市距离适中,交通方便(交通因素)。这里离石家庄市区大约30多公里,算上堵车也就大约一个小时车程。距离城市太近很容易就会拆建,距离太远人口则容易流失。家乡很多成年男性白天在城市的工地工作,晚上则会返回乡村的家,以前大家会自己开摩托车,现在很多人会挤一辆面包车,一个小时的车程,大家都能接受当天往返。快捷的交通使得村民能够在城市里谋得一份更高收入工作的同时,可以在村里生活,以降低生活成本。
基于以上主要因素,村里人口流失较慢,村民在攒够足够的钱后,大都会在家里重新建房。





20年间的改变
1:村庄外轮廓。2004年的村子轮廓还是参差不齐,到了2009年就变成了整整齐齐的四方块。此后村庄外轮廓再无大的变化。
先说为什么会变整齐,村子里在80年代就有了村庄规划,规划主要包含村子的形态、路网、宅基地获取原则。形态和路网都是政府通过行政命令手段强制要求的,至于怎么实现这个目标,主要是通过宅基地的发放。宅基地的发放主要是根据家里男孩子的数量来分配的,举一个例子如果家里有两个儿子,常规来说会需要向村政府再申请一块宅基地,这样两个儿子长大后就可以一人一块宅基地,老人可以轮流在两个儿子家住,这是村里最常见的操作方式。当时虽然有计划生育,但村民宁愿交罚款,一般也会要两个孩子,再多的就比较少了。如果两块宅基地不够用,老人想自己住,也有经济能力再建房,可以向其它有闲置宅基地村民购买。
宅基地尺寸大约是11m*19m,新的宅基地一般会按照这个尺寸,如果是原址重建则大体会按照原来宅基地尺寸,如果跟规划有冲突会做一些调整。但这种调整具体执行起来会非常麻烦,因为村干部多为村民选举产生,村子里又是一个熟人社会,如果不是上级政府的巨大压力,很多事情碍于情面执行下来都会打折扣。
村子外轮廓很早就确定了,且自2009年以后变化就非常小了,这说明村庄的人口数量处于一种稳定的状态。
目前村政府已不再发放新的宅基地,有需要的村民多在村子内部自行购买。因此将来,村庄外轮廓应该不会有什么变化。
2:老房子的消失。在2004年的图中可以看到村子的布局是外面一圈新房,里面几乎全是老房,从后面的图中可以看到老房子在逐年变少。
这跟上文提到的宅基地分配方式有着密切的联系,重男轻女的现象在我家乡不算严重,但还是存在的,所以大部分家庭至少是一个或者两个儿子,如果连续三个女孩,一般也就认命了。如果是一个儿子的家庭,他们家是不需要申请新的宅基地的,在原址重建就能满足需求;如果是两个儿子的家庭,原址重建是不够的,还需要申请一个新的宅基地,才能满足需求。不管怎样,拆除后重建都是必须要做的,于是村里的老房子就越来越少。
那不重建行不行?如果男孩子在农村生活,没有新盖的房子,结婚几乎是不可能的。
那剩下的老房子会怎么样?现在保留的老房子大多是七八十岁老人居住的,或者全家都不在农村里生活的家庭留下来的。第一种情况老人去世后,房子被拆的概率极大;第二种情况被拆的概率也极大,但可能没有那么快,如果村里的宅基地够用,那保留的时间还长一些,如果村里的宅基地不够用,肯定会有人提出购买需求,对于已经去城市生活的家庭,这块宅基地是可有可无的,对于完全在城市里出生长大的下一代更是如此。悲观点说,老房子消失是无法阻止的。
3:路网的变化。从图中可以明显的看到路网由不规则的弯弯曲曲的形态变成规整的棋盘式路网,不规则路网体现的是一种自由生长的村落格局,其形成原因是村民根据其财力、购买合适尺寸的宅基地,建造满足自家使用的房屋,是上百年自由生长而成。新的棋盘式路网是改革开放后按照新的规划形成的,是从上而下的规划的产物。
4:色彩的变化。从图中可以看到从2014年开始,村庄开始有了红色屋顶,到2021年大概有1/5-1/4的房屋已经做了平改坡,这个趋势还会继续下去,直到大部分房子都改成坡屋顶。
色彩变化的背后是屋顶功能的改变,平屋顶原来是做晾晒粮食用的,收下来玉米要先放到屋顶上,晾干后在屋顶上做脱粒处理,然后卖掉。90年代之前,农民好像还没有摆脱饥饿记忆,一般都会在自家大瓮里存上一些粮食,这些粮食返潮后也需要在屋顶上晾晒。现在当地已经基本实现了农业机械化,小麦和玉米收割后在田里就卖掉了,都不进家门,村民也不再储存粮食,平屋顶用处就没那么大了。
在冬季平屋顶还会给村民增加一项扫雪的劳动,因为村里传统的屋顶施工工艺抗冻性较差,所以冬季下雪后要立即清除,不然冻融后,屋顶容易损坏。如此,平屋顶原来的功能不太需要了,反而增加了负担,因此一些村民就开始在平屋顶上用彩钢板再搭一层坡屋顶,这样就用最小的经济代价解决了扫雪的问题,也得到了村民的广泛推广。
很多事情不能用简单的好与不好来评价,乡村变化的背后是对更大、更舒适居住空间需求的满足;是在新技术支持下欲望的放大;是在原来生活方式产生变化后,出于最小经济代价的适应;是政府意志的一种体现。
这个时代变化太快了,很多事情还没有意识到其重要性,它就消失了,希望每个村庄都有一本自己的传记,让记忆有所依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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