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妈妈是越南新娘,我要让她感到骄傲”

2024-03-21 星期四

【文/ 黄灯】

张正敏1996年出生,在去往她家之前,通过断断续续的交往,我大致知道她的情况。2016年11月的一天,正敏敲开了我办公室的门,我看到了一张明亮而灿烂的脸,这是我和她的第一次见面。

正敏来自广东F学院劳经系,和我教过的冉辛追是同一个专业。我没有给她上过课,和其他孩子的拘谨不同,初次见面,正敏大方而坦然,她向我讲明了来意:妈妈是越南人,小姨和婶婶也是越南人,她从小在越南人堆中长大,从小就感受到了外界对越南女人的成见。进到大学,她想和同学申请一个课题,研究村庄的越南妈妈。正敏说,她看过我写的东西,认定我是全校最适合指导她的人,希望我能做她的项目导师。

我想都没想,答应了她的要求。这样,因为写作的机缘,我意外多了一个走得很近的学生。正敏聚焦的对象是越南新娘,其中包括自己的妈妈,在我看来,她选定这一群体,本身就隐含了回望和梳理自己成长经历的隐秘动因。在正敏的描述中,我大致能勾勒出她成长的若干轨迹:一家四口,妈妈来自越南,爸爸是粤西山区的农民,哥哥初中没有毕业,她是村里越南新娘子女中唯一的大学生,也是小学班级唯一的本科生。

2017年12月1日,离期末考试还有一段时间,正敏和我难得都有空闲,在他们课题进行大半的时候,我终于找到机会去他们调研的村庄走走。

裸露的家

爸爸知道正敏要回来,早早去镇上买了一只鸡,此刻正在厨房忙上忙下。刚进门,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映入眼帘,花白的头发稍显凌乱,他回转身,见到礼彬和我,腼腆地一笑,没有说一句话。正敏放下行李,走近灶台,麻利地点燃一些竹片,柴火立即燃烧起来。不到一个小时,饭菜便端上餐桌,爸爸明显松弛下来。

直到坐下来吃饭,在简陋而阔大的椭圆形餐桌旁,我才留意到正敏家房子的层高,远超一般住房。屋内几乎没有任何装修,墙壁裸露出原本的砖红色,砌得极为平整、结实。通往二层的楼梯,没有装扶手,可以看出预制板的底色,安全起见,边上稀疏地竖起了细细的钢筋和木条。房子的布局,在当下的小镇极为常见:长条形,纵深长,宽度仅五六米。因单层面积有限,正敏和哥哥的房间,都安排在二楼。整栋楼,除了正敏的房间有一扇旧门,其他房间还是毛坯状态。

整体而言,房子又高又瘦,墙面整洁、挺括,地面干净,简陋到极致。“裸露的家”。厨房是家里唯一能看出装修痕迹的地方。洗手台保留了原始的预制板,烧火的灶台上,贴了暗红色瓷砖。正敏曾经提起,“我妈外出了几年,觉得不妥,回来搭建了一间厨房,说是要将家里的火生起来再说”,由此推断,厨房的装修,是妈妈刻意而为。

火生起来了,妈妈走了。妈妈走了,家里到处都是妈妈的影子。正敏和爸爸、哥哥一样,七八年来,依然被妈妈一砖一瓦垒起来的房子庇护。这个家,妈妈再也没有回来,家里有她已经长大的两个孩子。置身屋内,我第一次体会到“家徒四壁”的含义。当正敏告诉我,面前简陋而坚固的房子,从地基到屋顶、从砌墙到厨房的装修,全部由妈妈一个人徒手完成,我内心唯有震撼。

我突然理解眼前的女孩此前和我说过的很多事情。我也突然理解,相比男生的爽快,她在邀请我去家访时,为什么总有更多的犹疑。

是正敏的信任和坦诚,让我拥有机会,感知到她这样的孩子,其生命的底色和艰难。

第二天,按照计划,我们准备前往正敏调研的主要村庄——她出生的小水村。

小水村位于陂面镇北面,距离镇中心大约十三公里,离阳春市约六十公里,山地面积占到百分之七十,四面高山环绕,仅有一条马路与外界相通,村民大多以种植橘子、丝瓜、茄子、苦瓜等农作物为生。


广东省阳江市阳春市小水村(图片来源:新华社新媒体)

正敏原来的家,位于小水村的一个偏僻角落。陂面镇的房子,尽管极为简陋,在正敏心中,却是她命运的转折点。正是因为妈妈的坚持,十岁那年,她终于离开了偏僻的大山,来到了便捷的小镇,她上学的时间,从步行一小时的山路,变为步行五分钟的水泥地面。

正敏家的房子,掩映在一片茂密的树丛中。从山顶往下看,因常年不住人,房子早已被缠绕的杂草和树枝吞没,到处爬满了青藤,“我家的老房子早就被树啊、藤啊缠住了,房子都塌了”,面对无处下脚的路,她本能地提防随时蹿出的蛇。在正敏记忆里,小水村的旧居仅有三间房,一间厨房,一间杂物房,一间卧室。卧室里放了两张床,正敏和妈妈睡一床,爸爸和哥哥睡一床。实际上,自从离开村庄,正敏几乎没有回过家,她很难相信,自己生命中的最初十年,竟然在此度过。爸爸将手扶拖拉机开往小镇后,这个比之陂面镇更为简陋的家,已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

尽管早已搬离,村里依然有正敏的亲人。1992年,妈妈被姐夫的家人骗到中国贩卖后,正敏的爸爸以两千八百元的价格将她带到了小水村。对于广东越南新娘,我曾从李沐光那儿了解到一些信息,带正敏做课题后,我才知道,除了台山,阳春也是越南新娘的重要聚集点。

2018年7月5日,正敏爸爸中风,妈妈远道回来照顾,在返程外出打工的途中,因没有身份证,妈妈买不到从镇上到广州的汽车票,正敏只得叫一辆顺风车将她送到学校。这样,在广东F学院,我和她妈妈见了一面,她很自然地提到当年被卖到广东的情景。

从1992年算起,正敏妈妈来中国已经二十五年,她实际出生于1975年,到中国时仅仅十七岁,但在正敏记忆中,妈妈出生于1973年。妈妈的故乡在下龙湾的一个渔村,家里十姊妹,在越南人眼中,1990年代改革开放的邻国,不啻寻梦的天堂。她一直想去中国打工,姐夫的姐姐得知她的心愿,以此为由骗她离开家门,其实早已暗中联系好了买家。哪料在路上,两人都被同伙卖掉,最后辗转到了广东阳春的大槐农场。因年龄小,身板瘦,她在农场经受了三个月语言不通、身无分文、担惊受怕的煎熬,被正敏爸爸带回家。

阳春的小水村,比越南的故乡还要穷,“我以前从没挨过饿,但这里大米都没得吃”。习惯海鲜的胃,无论如何也难以将就木薯配稀饭。妈妈过不惯,天天都想逃跑,“但跑不掉,一个人跑,全村人都去找”,此后,家里一直派人跟踪她。直到生下正敏和哥哥,妈妈才打消了逃跑的念头,她抓住一切机会干活,甚至学会了犁田,和她同时来到中国的好几个女子,生完孩子后,借回家探亲的机会,再也没有回来。

从时间看,1990年代初期,正敏妈妈算得上小水村的第一批越南新娘。不少人生完孩子回家探亲时,会从家乡带一批姑娘过来,这样,2000年前后,小水村形成了越南新娘聚集的第二个高峰。妈妈多次偷渡回家,共带回三个姑娘,其中就有自己的小姨。小姨嫁给了邻居,其他两个,一个嫁给正敏的叔叔,还有一个嫁到了镇上。

玛格南镜头:独自等待的越南新娘(图片来源:IC photo)

如今,正敏一家早已搬离村庄,但婶婶和小姨还居住在原来的地方。正敏从小在越南女人堆中长大,跟随妈妈知道她们的很多秘密,只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对曾经熟悉的越南话,已经没有太多印象。在做课题的过程中,正敏统计到小水村共有十六位越南新娘,知道彼此盘根错节的关系。2017年8月,正敏去当地派出所,想给妈妈弄个户口,从政府回复的消息推断,陂面镇像妈妈这样的越南女子,多达一百一十位。

不管是身份歧视,还是留守儿童及单亲孩子的聚集,无不显示了这一历史沉疴,在经济贫困与孩子教育维度所面临的危机。每次看到哥哥、堂弟和堂妹,很多时候,正敏会恍若梦中,

她很难想象,自己竟然走出了如此闭塞的村庄,来到广州成了一名大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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