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臣的王，可能快不行了

▲车臣领导人拉姆赞·卡德罗夫图/视觉中国

一系列的迹象都在暗指车臣现任领导人拉姆赞·卡德罗夫可能面临严重的健康问题，车臣这个俄罗斯最特殊的自治共和国，可能将迎来新的政治局面。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文 / 南方人物周刊特约撰稿朱江明

当地时间2023年9月15日，现任车臣总统拉姆赞·卡德罗夫（Ramzan Kadyrow）的助手发布了一段卡德罗夫与家人散步的视频，以驳斥乌方此前有关卡德罗夫“病情严重”的说法。

当日稍早前，据《基辅独立报》援引乌克兰安全局(SBU)发言人安德烈·尤索夫的话称，卡德罗夫“病情严重”，“他的病已恶化，导致病情如此严重。”报道称，消息人士指出卡德罗夫已“陷入昏迷”，“正在等待从车臣转移到国外(可能是阿拉伯联合酋长国)接受治疗。”尤索夫还对媒体说，“他（卡德罗夫）已经病了很长时间，而且是全身健康问题，最近几天他的情况一直很严重。”

尽管卡德罗夫在视频中笑容可掬，却可以明显看出他的面部轮廓和身材都有较大的变化，似乎远比此前更肥胖，外界有人猜测这是他长期患有肾病造成的浮肿。总之，虽然他自己现身说法，外界对他的健康问题仍有很多猜测和争议。

卡德罗夫的健康状况在2023年初就曾引发外界怀疑——号称对普京无限忠诚，几乎不会错过任何莫斯科当局重大活动的卡德罗夫，在没有任何预告的情况下缺席了普京的年度国情咨文讲话。

父亲的遗产

拉姆赞·卡德罗夫，现任车臣共和国总统，喜欢自称为“普京的小兵”，是普京最忠诚的盟友，反对他的人则称之为普京的战斗犬。俄罗斯联邦除了行政州之外，还有24个自治共和国（其中包括国际未承认的乌克兰领土），卡氏则是24个同级自治共和国的首脑中最特别的一个。

他的特别之处并不仅仅来自于他与普京总统的关系，还在于他是一个社交媒体网红。卡德罗夫表示自己崇拜普京的同时，试图打造跟普京一样的硬汉形象，因此他在社交媒体上晒出自己用机关枪扫射和驯养猛虎的视频和照片，以及高端奢侈的生活日常。卡德罗夫不仅令人瞩目，同时还是个在俄罗斯联邦不能被随便批评的人——其他23个自治共和国的领导人显然没有这个待遇，任何俄罗斯的媒体或者个人在公开场合批评他，即便不在车臣境内，也会被要求谨言慎行。

这种独特的地位，来自于他的父亲艾哈迈德·卡德罗夫(Akhmad Kadyrov) 。

▲2004年1月30日，车臣共和国总统艾哈迈德·卡德罗夫（右）与儿子拉姆赞·卡德罗夫图/视觉中国

艾哈迈德·卡德罗夫，前任车臣共和国总统，他的总统任期七个月就结束了——2004年5月他在一次暗杀行动中被炸弹炸死，享年52岁。艾哈迈德是卡德罗夫家族成为车臣共和国统治者的核心人物，一生可谓跌宕起伏。

艾哈迈德1951年出生于哈萨克斯坦卡拉干达的一个贫苦家庭，当时全体车臣人被苏联政府从车臣地区转移到中亚地区以瓦解他们的反抗，艾哈迈德便是这群移民的后代。后来，随着苏联对车臣政策的改变，车臣人得以回归故乡。

艾哈迈德在苏联时代从事农业和建筑工作，20世纪80年代进入乌兹别克斯坦的伊斯兰大学学习宗教学，然后在车臣建立了第一批现代伊斯兰宗教学校，其后更前往阿曼和约旦深造，成为车臣著名的宗教学者。1993年，车臣分离分子首脑杜达耶夫宣布车臣独立，艾哈迈德系杜达耶夫非常倚重的宗教领袖，当时他还发表了著名的针对俄罗斯的圣战宣言：

“有100万车臣人，1.5亿俄罗斯人。如果每个车臣人杀死150名俄罗斯人，我们就赢了。”

随后车臣战争爆发，艾哈迈德不仅号召对俄罗斯发动圣战，在战争中还亲自领导了一支游击队，他的小儿子，即现在的车臣总统拉姆赞·卡德罗夫也参加了游击队，后来他宣称自己19岁时就曾成功杀死一名俄罗斯士兵。

第一次车臣战争俄军以失败告终，且伤亡惨重，被迫进行了屈辱性的撤退。战后已经成为车臣首席穆夫提（首席宗教领袖）的艾哈迈德·卡德罗夫，成为车臣对俄罗斯谈判的主要代表之一，他的游击队在战争中也因战功赫赫而被称为卡德罗夫派。

然而诡异的是，1999年艾哈迈德与车臣独立派决裂，同年，普京担任俄罗斯总统，第二次车臣战争爆发。艾哈迈德这次撤回了他上次所说的圣战宣言，并带领他的军队与俄罗斯政府结盟，同他此前并肩作战的车臣独立派势力战斗。在他的帮助下，俄军获得了第二次车臣战争的胜利，这也成为普京上台后所取得的第一个军事胜利，成功一雪前耻，普京政府的民望空前高涨。

至于艾哈迈德为何在第二次车臣战争中倒戈帮助俄罗斯，外界普遍认为除了个人的野心和欲望之外，还有他对于车臣瓦哈比派原教旨主义者崛起的担忧。作为车臣最高宗教领袖，他对瓦哈比派所宣称的国际圣战相当抵触，从思想根源上来说，他仍是个车臣民族主义者。在经历了第一次车臣战争后，车臣首府格罗兹尼不仅被打成了一片废墟，且当地人口大量伤亡，造成了严重的社会问题和经济危机。而此时车臣独立派中的原教旨主义者却在全球恐怖主义崛起的时候，选择与本·拉登之流结盟，妄图在俄罗斯本土扩大地盘——这显然不是区区150万人口的车臣民族能够完成的事情。

基于民族感情和个人安全的考虑，艾哈迈德早在1999年初就公开指责极端分子利用车臣作为恐怖袭击的基地很危险，且充满了阴谋，这导致他和以前的战友关系迅速恶化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此时正好俄罗斯政府对他伸出了橄榄枝，结盟变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

投桃报李，第二次车臣战争结束后普京把车臣总统的宝座送给了艾哈迈德，直到他在暗杀中死亡。

很难确定到底是艾哈迈德转投莫斯科促使普京下定决心发动第二次车臣战争，还是普京上台后就想通过一场战争来确立威信，又或者是两者相辅相成的结果。不过现在再看艾哈迈德的选择，无论是基于其个人利益还是车臣民族利益，都算不上什么错误。即便他没有倒戈，且第二次车臣战争并未在1999年底爆发，到了2001年“9·11”事件后，全球反恐浪潮席卷下的车臣也很难在美俄共同反恐的旗帜下独立存活，甚至可能造成更严重的人道主义灾难。

▲2022年2月25日，车臣武装力量举行誓师大会，准备前往乌克兰境内执行任务。车臣领导人卡德罗夫（中）与士兵合影图/视觉中国

王子

作为普京在第二次车臣战争中最大的功臣，艾哈迈德·卡德罗夫的政治遗产成功地被小儿子拉姆赞·卡德罗夫继承，后者很快上位成为车臣真正的“国王”。

不过上位也是有个过程的。2005年11月，也就是艾哈迈德被暗杀的一年半后，时任车臣总理谢尔盖·阿布拉莫夫遭遇车祸，严重受伤并以健康原因辞职。关于他车祸的原因至今未能确定，也无法完全排除暗杀的可能，因为在当时，车臣军政领导人遭遇暗杀稀松平常，谢尔盖便曾在2004年遭遇暗杀，所以真相恐怕永远也无法确认。无论如何，这次车祸最大的受益者是时任第一副总理的拉姆赞·卡德罗夫，他于2005年11月18日出任车臣代总理，一年后，从“王子”正式晋升为“国王”。

拉姆赞·卡德罗夫掌权后的第一件工作就是重建车臣首府格罗兹尼。他在车臣市中心以其父亲的名字修建了艾哈迈德·卡德罗夫清真寺，该清真寺又被称为车臣之心，是俄罗斯境内最大的清真寺，也是欧洲最大的清真寺之一；它最多可容纳1万人，拥有宏伟的穹顶、高耸入云的宣礼塔和土耳其能工巧匠的手绘，这都是奥斯曼帝国鼎盛时期兴建大型清真寺的标准。2008年10月16日，该清真寺正式开放，拉姆赞·卡德罗夫和普京均出席了开幕典例，而且肩并肩出现在新闻画面中。除了宏伟的清真寺之外，皇宫一般的总统府、高速公路、五星级酒店和赌场拔地而起，现在的格罗兹尼已经成为高楼大厦林立的现代化都市，其核心商业区甚至与莫斯科和圣彼得堡相比都毫不逊色。这些大型基建的资金来自于俄罗斯联邦的支持。

为了奖励卡德罗夫家族的忠诚，在普京总统的亲自关怀下，仅2010年俄罗斯联邦就向车臣共和国投入了180亿美元，人均超过1300美元。相比之下车臣隔壁的达吉斯坦自治共和国2010年联邦投入不足16亿美元，而该国人口却有220万人。依靠莫斯科的资金支持，拉姆赞得以完成格罗兹尼的重建，并将此作为他对内统治的核心成就之一。然而经济上对俄罗斯的严重依赖也导致车臣的经济结构相当畸形，当地缺乏核心产业链，失业率居高不下，2010年甚至达到了惊人的60%以上，完全依靠联邦资金和大兴土木，显然无法解决当地核心问题——经济。

我们必须注意到的是，拉姆赞本人在车臣最大的经济成就，并不是他大兴土木把格罗兹尼建成了另一个圣彼得堡，而是他成功从莫斯科那里获得了经济自主权。2018年拉姆赞·卡德罗夫宣布，他的政府将接管车臣国家石油技术公司百分百的股权，让车臣人能够自行开发、开采和销售原油。

此前车臣国家石油技术公司拥有的总面积达7740公顷的1100口油井和2000个地块，都被俄罗斯国有石油巨头俄罗斯石油公司控制。拉姆赞至少从2015年起就开始争取车臣地区石油资产的控制权，这一年他首次向普京提出将车臣石油公司移交给车臣。普京表面同意转移股权，实际上却一直在搁置。莫斯科之所以对此采取拖字诀并非完全出于经济上的考虑，而是长期以来对车臣的主要控制手段之一就是经济控制。在苏联时代，莫斯科就牢牢控制着当地石油的开采运输和销售，当地人只能从事农业和手工业，几乎无法进入石油行业。这么做的结果便是当地必须依赖苏联中央财政补贴，否则基建和公共开支几乎无法进行。在第一次车臣战争期间，车臣游击队便通过窃取俄罗斯途经车臣的石油管道中的原油来获取军费。莫斯科的精英们当然知道控制石油产业对于控制车臣的重要性，因此不仅不愿意将控制权交出，还故意不扩大当地的石油产能。不过拉姆赞凭借与普京的私人关系，成功克服了石油寡头和经济精英们的算计，在普京亲自干预下，拉姆赞获得了他想要的东西。

从石油控制权的争夺可以看出，拉姆赞·卡德罗夫显然很清楚他需要什么，以及如何能从莫斯科那里得到这些。

▲2023年3月13日，莫斯科，俄罗斯总统普京（左）会见车臣领导人卡德罗夫图/视觉中国

卡德罗夫的车臣

据车臣国家电视台报道，车臣高中生现在必须阅读艾哈迈德·卡德罗夫的传记《沐浴在光明中的道路》，作为“研究俄罗斯历史的补充材料”，该书介绍了“艾哈迈德·卡德罗夫的政治和精神遗产”。学校必须定期组织以卡德罗夫及其家人为主题的征文和海报比赛。教师和学校管理人员必须对卡德罗夫及其核心圈子的社交媒体帖子发表评论，这些评论被列入其工作考核范围之内。

除了宏伟的卡德罗夫清真寺，车臣共和国内还有三百多条街道以艾哈迈德·卡德罗夫命名。2020年，拉姆赞·卡德罗夫下令从车臣儿童中心和游乐场移除美国漫画超级英雄的图像，代之以他父亲和该地区其他“真正英雄”的肖像。

拉姆赞希望自己的父亲成为车臣唯一的超级英雄，而自己则成为了车臣第一网红。

网上的卡德罗夫家族圣光闪耀，同时还下接地气充满真性情。多年来，Instagram一直是拉姆赞最喜欢的平台，他活跃在这个平台上分享自己的穿搭和生活。

拉姆赞也开通了Telegram频道，分享他精心录制的视频以及对时局的看法。他甚至在推特上跟埃隆·马斯克吵架，从而获得了上百万粉丝。

在其公关团队的经营下，他的父亲艾哈迈德·卡德罗夫成为了慈父和英雄，他拯救了车臣，并成为一名伟大的殉道者、革命家和烈士圣徒。而拉姆赞自己则是个亲切的车臣大哥，不仅有着令人羡慕的奢华炫酷生活，还是普京总统的迷弟脑残粉。

2018年拉姆赞·卡德罗夫在接受Vesti-24电视台采访时表示他正在重建普京的高加索本土骑兵师，或称“野蛮师”。

这是个非常著名的沙俄典故，高加索骑兵师隶属于俄罗斯帝国陆军，成立于1914年8月23日，曾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由俄罗斯大公迈克尔·亚历山德罗维奇指挥。该师因其军纪松弛而赢得了“野蛮人”的绰号，但这支部队战斗力却不俗，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表现出色，而且忠于沙皇。

拉姆赞提出“野蛮师”的概念实际上另有深意，既然普京有意将沙俄纳入正统国家历史叙事，那么拉姆赞重提“野蛮师”也正是为了借古喻今，表现出对普京的忠诚。事实上，拉姆赞一直努力经营着自己以及车臣民族的勇武和忠诚的形象。拉姆赞控制的内务部安全部队不仅在2008年协同俄军参与了南奥塞梯对格鲁吉亚的战争，还积极地参与了叙利亚战争。车臣特种部队更是频频参与各种国际特种兵比武，并多次在约旦国王杯特战比赛中夺冠。

除了参与俄罗斯相关的军事行动之外，国际社会还指责拉姆赞参与了对俄罗斯反政府人士的暗杀或恐吓，不过并没有足够的证据能证明此事。俄乌冲突以来，车臣更是派出了数万人的军队直接参与，尽管没有证据证明他们在战争中起到了什么关键性的作用，甚至不如成功夺下一城的瓦格纳雇佣兵团，但姿态无疑很到位。

更能表明拉姆赞态度的便是2023年6月普里戈任率领瓦格纳进军莫斯科期间，沿途地方部队均无力拦截，唯有拉姆赞·卡德罗夫手下最精锐的“阿赫马特”特种部队在距莫斯科约110公里的科洛姆纳镇附近的一座桥上摆好阵势，准备拦截瓦格纳叛军，号称已经准备好为保卫弗拉基米尔·普京而战斗。

足够忠诚，而且拉姆赞显然看起来难以威胁普京的政权。不仅仅因为车臣民族人数稀少，更重要的是在莫斯科的权力圈内，卡德罗夫唯一的政治靠山就是普京。如果失去了普京的支持，下一任车臣总统的姓氏未必还能保证仍然是卡德罗夫。

不过目前看来，未来的车臣领导人姓卡德罗夫的概率仍很大，且不说卡德罗夫家族成员几乎把持了车臣政府的各大重要岗位，拉姆赞不到18岁的儿子阿赫马特·卡德罗夫（Akhmat Kadyrov）还在2023年3月受到了俄罗斯总统普京的接见。

根据相关报道，这是一次非正式会议，已经担任车臣地区儿童与青年组织董事会主席的阿赫马特在这次会面中向普京介绍了车臣地区的青年政策与活动的现状。普京则对即将新婚的阿赫马特表示了祝贺，并和阿赫马特分享了自己与他爷爷即艾哈迈德·卡德罗夫交往的回忆。

没人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但他们可能会聊到，2004年艾哈迈德遇刺身亡后，普京在克林姆林宫接见了痛哭流涕的拉姆赞。当时的新闻报道称，那也是一次非正式会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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