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怀救不了书店,盛世情不会是最后一个道别的记忆

2021-03-18 星期四

终于还是关了。

 

在读者余近希的印象中,北师大东门斜对面的这家盛世情书店,好几年前就念叨着不干了:“2010年吧,那时我还在读大二,偶然在网上知道了这家店,有一些近于绝版的学术书,就去逛了逛,感觉不错,后来就常去。老板是北京人,声音有点像纪连海,总听他嚷嚷‘不打算干了’。有一年地坛书市,在三联的摊位上碰到他跟别人聊天,还说自己准备从这行撤了,开个超市。”

 

3月14日,开了22年的盛世情书店正式停业,人称“老范”的老板范玉福,手写了一封“致读者信”,贴在玻璃门后,传遍网络——

 

  • 辛丑春,因近六十花甲,羸弱多忧。奈何子不承业,又罹诸孽,故不再寻新址,店即关停,安度残年。
  • 伴圣贤(书)及读者襄助,三十余载,受益良多。一介尘民做喜欢且能安身立命之本,乃人生一大幸事。
  • 书店渐远,记忆永存。愿文化殷盛,人能祥和。
传遍网络的“致读者信”
传遍网络的“致读者信”

第二天,当《燕京书评》来到盛世情时,这封信已经不在了。玻璃门上了锁,门楣上原本悬挂的“盛世情书店”木质牌匾也摘走了。夜幕初降,只剩半对残联摇曳在裹挟着沙尘的风中:“勤求掌故理经书”,“自得其乐”。

 

有三个读者站在门口,看着荒凉的门脸,彼此讲述起自己在这里留下的过往记忆。

已经摘下牌匾的盛世情书店
已经摘下牌匾的盛世情书店

撤店并非突如其来

 

2017年11月,这家书店就传出过一次撤店风波。据彼时报道,店址所在房屋的出租方北京电影洗印录像技术厂致函范玉福,表示当年合同到期后不再续租,书店须于年底合同到期后7日内搬离,腾退房屋交还。一周后,范玉福和妻子回函,称家庭全部生活来源和财产都在店内货物上,实际困难客观存在,无法搬走,恳请酌情考虑。但厂方未予通融。在接受媒体采访时,相关人士表示多年来和书店合作愉快,致函只是纯商业行为,不存在对书店的打压、不扶持问题;此外,也有出于消防安全的考虑。

 

这里的消防考虑,指的是地下室的商用出租。多年来,盛世情只是挤在一个空间狭小的临街店面中,一层将将摆下七八个书架,放着些低折扣的图书,真正的好东西都藏在地下室。因此,虽然地下部分空间逼仄、气流不畅、手机也没信号,却不妨碍读者纷至沓来。最鼎盛的时候,通往地下室的楼梯两侧都订做了书架,摆满图书,还招了几个店员。知名文化媒体人文坛曾在北师附近居住过18年,在她的回忆里,“那时的盛世情是热闹的——安静的热闹,看书的人多,人是安静的。有几个店员,问哪本书,他们都能准确给你指出书的位置。”

通往盛世情书店地下室的楼梯,墙壁上还能看到之前安装书架的螺丝孔
通往盛世情书店地下室的楼梯,墙壁上还能看到之前安装书架的螺丝孔

后来,为了缓解经济压力,老范把一层租给一家美甲店。因为只有一个店门,有段时间去书店的读者只能迎着美甲服务员的目光穿堂而过。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余近希去盛世情的次数少了。“一来,自己毕业工作了,时间和路程都不像以前那么方便;二来,书的质量感觉也在下降,可能是以前的存货都卖差不多了吧,很少再像以前那样充满惊喜,老范似乎也没什么心气儿了,连楼梯两侧的书架都拆了,地下室经常堆着好些还没拆包的亚马逊、当当,好像他已经开始从电商进书了。”

 

这场撤店风波,经过当时的网络发酵和媒体报道,引发了关注,随后也就烟消云散了。不过,文坛去年11月时去过一次盛世情,老范当时说起过春节前后想要撤店。谁曾想,刚出正月,店真的关了,毫无预兆,也毫无拖延。

 

《燕京书评》给老范打电话时,他正在暂存的库房整理刚搬过来的书。对于我们想跟他聊聊的请求,他婉拒了,他说没什么要说的,自己就是干活吃饭。

 

北京的高校“书店版图”早已萎缩

 

北师大文学院的赵勇教授猜测,这次撤店有可能是2017年的一个后遗症:“具体原因我不是太了解,我也没有进一步问他们,但我觉得跟那个还是有关系的,因为一直搁在那儿没有一个很好的解决。”

 

1999年,盛世情在东门外开张时,赵勇刚到北师攻读博士学位。从读书到任教的二十年中,赵勇成了书店的常客,又恰好和老范同龄,慢慢也就熟络起来。

 

他还记得盛世情附近曾经有一排小书店,包括北师南门外也有书店。许多经历过那个年代的师大人都有这样的集体记忆,最繁华的时候,光校园里就开着四家书店。“不言”、“海晴”、“学品”、“宏图”、“墨香”、“淘书苑”、“学而雅”,这些名字如烛光一般,星星点点地照亮过铁狮子坟一带的文化氛围,又渐渐逐个熄灭,只剩下每个冬夜里盘踞在树梢上密集的乌鸦。

 

2010年前后,有网友曾整理过一份北京高校“书店版图”,包括北师、北大、清华在内的高校周边,有40余家大大小小的书店。只过了五年而已,当北青报记者按图索骥再次走访时,发现已有一半从版图上消失了。

 

盛世情无疑已是生命力最长久的一家书店了。对于赵勇而言,即使是那个书店林立的时代,他也独钟情于盛世情:“一个是(它)比较学术化,进的书质量比较高,老板比较懂书。同时,老板本人比较有意思,有个性,甚至有一些脾气,去他书店里转一转,有时候聊几句,觉得是一个挺开心的事情。”

 

因为地处北太平庄和小西天之间,盛世情也曾经是许多中国电影人的精神家园。关门那天,导演张一白在微博说:“今天下午朋友传来这两张照片,瞬间引发回忆:我的青春和我的读书生涯和那个瘦削戴深度眼镜说话嗡嗡的老板。”北电教授苏牧转发了这条微博并留言:“在小西天电影学院宿舍住的时候,经常去这家书店。”

张一白在微博回忆他的“盛世情往事”
张一白在微博回忆他的“盛世情往事”

读者的牵挂是最真诚的眷恋。得知盛世情关门的消息,很多人赶来看了最后一眼,给老范送了蜜枣、茶叶。《北京日报》去书店采访时,老范对记者说起读者“有伤心的,有落泪的,有失落的”;也有的听说老范想转做民宿,嚷着要去民宿看书;还有的撺掇老范把几十年卖书经历写成一本自传。

 

情怀和资本,都不是挽救书店的良药

 

尽管读者的真情无论如何都不能说是失去时才珍惜,但现实确实未曾被一时的伤感改变过。2017年的那次危机中,盛世情也收到过各种惋惜和祝福,但之后的三年经营,照旧没有什么可喜的起色。老范在地下室最中心的位置摆起了文具货架,书架上的书排列得愈发没有章法,地上没来得及解捆的新书和待发货的网店订单也越堆越多,本就狭小的地方更加无处下脚了。老范原本想做的改变——装修一下,撤走几个书架腾出一个区域,摆一张长条桌,读者能坐下来看书——一个都没实现。

 

甚至那一年时,老范的妻子还对《北京日报》的记者说,儿子在北京印刷学院学图书编辑,打算将来接手书店。到了今年关门时,就变成了老范信中的“子不承业”。这中间的缘由,也许未必单纯,却仍堪玩味。

 

类似的情况,也发生在盛世情对面的潇水堂书店。在其他书店陆续离开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北师东门外只有夹在外卖服装店和眼镜店之间的潇水堂与盛世情隔街为伴。2013年,潇水堂将要关门的消息也通过网络和媒体传播开来,一时间微博转发上万,慕名读者数量猛增。但热点过后,书店便又恢复了冷清的日常。2017年,北京集中整治开墙打洞,潇水堂从那之后只能跟相邻的打印店和眼镜店共用一个入口,显得更加不起眼。

潇水堂书店只剩下一块牌子
潇水堂书店只剩下一块牌子

15日,当《燕京书评》从盛世情过人行天桥来到潇水堂门口时,才发现门已上锁。打印店的老板娘告诉我们,书店去年九十月份就关门了,因为疫情干不下去了,回老家了。出门回首,潇水堂书店的牌子还挂在原处,离开得如此悄无声息,连如盛世情一样的一声叹息都没有。

 

“大势所趋,它的这种生存空间会越来越小,没办法改变。”谈起实体书店的生存,赵勇流露出一丝悲观:“书店成为一个城市的名片或者一个城市的风景,这是挺好的事情,但前提是它能够经营下去,它必须有比较好的收益,每一个开书店的都不可能赔着钱干。”

 

余近希也有着相似的看法。大学时,他探索出许多藏在角落里的个体书店,各具特色,但也有共同之处:书好、价低、店小;后来,这些书店一家一家寻不见了,图书市场更多地被一些有资本注入的连锁品牌占领,他也就越来越少地去逛了。在他看来,这些书店卖的都是新书、折扣也高,实在价值不大,而且店内环境太小资了,来的人没几个书虫,都是喝咖啡买文创的,要不就是打卡拍照的。“那时候在盛世情,吸着地下室返潮的味道,翻翻捡捡总能淘到几本意外收获。付了钱出门,夜色已降,溜达到旁边的稻香村或庆丰,用口袋里仅剩的几张零钱买半斤点心或三两包子吃个肚圆,然后跳上公交回学校,边泡脚解乏边摩挲刚买的书,很有一种穷书生自得其乐的惬意。”

 

的确,这些年我们共同见证着图书市场完成了一轮新的更迭。在租金上涨、电商冲击、书价浮动、阅读习惯改变以及疫情的困境面前,我们也频繁听见民营书店的求救之声。然而,出路在哪,显然仍未找到。说到底,书店的本质从来都是商品经济中的一环,单靠一腔情怀丝毫无助于其生存;而简单的资本思维,又难免消解掉文化产业独有的微妙的那点味道,就像文坛所说:“实体书店的形态有很多种,无论哪种,重要的意义是连接人与人。书店,还应该书是主角,这些书建构的氛围和气场,决定了走进去的人是否能找到他们的连接点。”并且,目前的商业模式,或许也只是表面的美好和一时的繁荣——当诚品普遍成为当下的拷贝模板时,敦南店、深圳店在内的多家诚品却已经在利润下滑中关闭了店门。

 

就在盛世情撤店的几天前,北京刚刚召开了2021年实体书店建设工作部署会。会上总结,2020年市级实体书店扶持资金总金额达到1亿元,全市资金超过2.4亿元;会议还提出,2021年将继续加大对实体书店的政策支持和财政投入,并调整扶持方向,重点加大对校园书店、商场书店、园区书店以及具有创新性和行业影响力的重点建设项目扶持。但事实是,很多书店经营者尚没有机会享受到帮扶。在2015年《北京青年报》的调查中,多数高校书店都表示没有接到任何福利性补助,也不知道资助政策,有的打过电话咨询,却未得到申请流程、补贴数额等具体信息,只能不了了之;另有一位业内相关人士指出,僧多粥少,扶持资金注定不够分的,只能先考虑规模和经营都较大的书店,高校周边的民营小书店即使申请,难度也大。

 

和老范的简短通话中,我们提起了网上对盛世情的关注,老范说自己不上网,不知道上边都说了什么,也不重要。“好些人还不看书呢”,临了他冒出来这么一句,没有谁知道,这是不是他心底的一点点“埋怨”和“责备”。但显而易见的是,这确乎指向了问题最核心也最简单的那个点。

 

  • (文中“余近希”一名,为应受访者要求所拟的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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