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冒犯,也是挑战:《指环王》译者的选择

2021-04-23 星期五

四月中下旬,拥有众多粉丝和爱好者的《指环王》系列电影陆续上映,在社交媒体上也掀起了一波小小的热潮。
上映之后,网上随便搜一搜,就能找到一堆关于翻译的吐槽:
偶尔也有观众说好:
(这是在夸呢还是反讽呢其实我也不太看得出来……)
我作为电影翻译从业者,也算做了不少片子,每次上映之后搜索翻译反馈都胆战心惊:基本只要提到翻译,都是夸的少,骂的多。毕竟大家休闲去电影院,如果不是译文让你难受,为什么还要注意到翻译呢……
不过这次的吐槽性质有点特别:火力几乎全都集中在《指环王》的专有名词翻译上,比如之前上映时,Rivendell被翻译成“瑞文戴尔”,Orc被翻译成“半兽人”;而在重映版本中,这两个词被分别改成了“幽谷”和“奥克”,让很多看着《指环王》电影长大的粉丝非常不满。还有布理酒馆里人们对阿拉贡的称呼,旧译为“神行客”,院线译为“大步佬”,看起来逊了很多……
但我们选择世纪文景出版社《魔戒》系列的译名系统,当然也有自己的考虑。鉴于我算是魔戒新粉,在翻译时才第一次看完影片,这次就采访了一下合作翻译(也是审校)的刘博锐同学。他从小就看过《指环王》系列电影,还是魔戒中文wiki站的管理员,是不折不扣的“老粉”,为什么同样选择了这套译名呢?
(以下蓝字是刘博锐的回答内容,括号里是我的补充。)

1. 《指环王》电影上映之后,关于翻译收到了一些反馈,大多数是关于译名系统的。我在真正开始翻译之前,还是个新观众,想问问你作为老粉、选择文景版的译名有哪些考虑?

首先,我们做一部作品的翻译,需不需要关注专有名词呢?我相信这个答案是毋庸置疑的。既然要关注专有名词,那我们对名词的处理是孤立的好,还是系统的好?我认为系统处理更好。如果没有前人的译本参考,那我们就根据自己的经验来处理;如果有参考,但我们认为价值不大,那我们也可能自己处理;如果有参考,且从我们的理念看来,比我们能做到的还要好,那自然就会成为我们的不二之选。世纪文景版译本就是一个经过了非常优秀的系统处理的译本。

这个“系统处理”,不仅在于有一套确定译名的客观规则,还在于有一个相对主观的整体策略:处理时,优先考虑传播过程中的哪一方、哪一阶段?我认为在一般情况下,应当优先考虑的还是文本本身和作者的意图。这两样东西尽管可以存在不同的解读和阐释,但仍然比受众群体的情况更具客观性、更好把握。从时间角度讲,作为文本的重译者,我认为应当优先考虑的是文本在当下和未来的情况,而不是过去的情况。世纪文景版译本在处理过程中优先考虑的正是文本本身和作者的意图,又是目前唯一仍在持续出版修订、销售流通的中文译本,因此我认为自己在翻译相关材料时,应当参考世纪文景版译本。

2. 关于翻译风格也是,虽然对比文景的版本,院线字幕显得接地气了很多,其实比起大多数电影的字幕还是相当“文”,挑战了一般观众的观影习惯;影片里大量专有名词的音译也收到了一些吐槽,关于这一点你有什么想法?

首先,咱们为什么要“文”?我相信不少观众都了解,电影对托尔金教授原作风格有所承继,许多念白都相当斯文典雅、极富语言之美,我认为这一点也是影片的核心效果之一,因此译本确实需要“文”一点。其实,原著和影片里何止这一类风格,这次的字幕又何止在“文”而已呢?比如,大家稍加注意的话,或许能发现霍比特人之间的口语还是得到了不错的处理。说到底,口语也好、书面语也好,我们考虑得更多的还是如何从原文出发去营造类似的体验,这一点我想也是翻译中老生常谈的话题了。平时大家看到的电影,念白基本都以口语为主,而《指环王》三部曲的斯文段落尤其地多,有观众觉得字幕总体很“文”也不算奇怪。

话说回来,一方面有观众觉得字幕很“文”,另一方面又有一些粉丝观众表示,这次的字幕有些地方“缺乏诗意”“没有感情没有文学润色”,那么呼之欲出的问题就是:这个度究竟在哪里?是否有可能做到恰如其分?我认为基本不可能。我们甚至不能单纯用“粉丝”“路人”这种词汇去界定观众,在这两极间进行调整;实际情况是,每个人对同一句话的经验、理解和期待都不同,让所有人都满意的一行译文极难诞生,也无法验证。有观众不满意几乎是必然的事,我们只能在自己能力范围内,让译文尽量靠近自己理解的效果。

说回译名,我前面谈到过,我们希望“从原文出发去营造类似的体验”,其基础是我们自己对文本的理解,这比对受众的了解更牢靠:是习惯这个翻译的人多,还是习惯那个翻译的人多?这其中,又各有哪些人会愿意接受我们的观点?等等。——后者可以说是无法确知的,我们只能按自己的理解来。而我们自己对专有名词翻译的理解,与世纪文景版译本的理解是基本一致的:依据作者的意图和专有名词的性质。幸运的是,托尔金教授的确阐述了大量名词的设计意图,并提出了相应的翻译要求;这或许说明,他希望受众按他构想的方式去体验这个故事。

以往,确实存在着未关注这些意愿、仅考虑译文美学效果的翻译,它们也因为后者而深入人心。但深入人心,是否就是对的呢?这究竟是翻译,还是再创造呢?如今已经出现更规范、更系统、更“译文”的译文,新的材料是否还一定要因循守旧呢?我了解,有许多习惯“神行客”“瑞文戴尔”的观众走进电影院,一时觉得无法忍受。对于这些观众而言,那才是长久以来的正道;但银幕前并不只有这一种观众,还有很多观众心里有其它很多种“正道”,还有很多观众从未有过了解,也无所谓正道。这每一种观众都可能认为,自己所在的群体是比例最多的,最该得到妥协的;那我们该偏向谁?我以为,只能偏向自己认为的正道。

(实际上我作为新观众,看到被人蔑称为“大步佬”的阿拉贡摘下兜帽是个大帅哥,只觉得反差很有趣,我相信这也是电影本来要造成的效果;之后再看“神行客”,反而有种别扭的武侠小说感。翻译会影响作品给观众造成的第一印象,这次有机会能“挑战”过去的翻译印象,一定程度上“冒犯”了老观众,对我而言是很有趣的事情。)

3. 这次翻译《指环王》系列时,我们是边商量边做,时间紧任务重。具体说的话,这次的字幕里有哪些地方让你觉得好?哪里特别遗憾?以后如果有机会,想往哪个方向改善?

我觉得好的地方不少,审校过程中也看到了很多让我标记“学到了!”的段落。总体来说,这次的字幕仍然算是时隔二十年再次跨越文化隔阂、把《指环王》三部曲推向国内大众群体的优秀尝试,它或许不会成为最好的,但也已经尽量兼顾了各种合理的需求。当然,其中也存在一些真正意义上的错误,除了出于客观原因的那些之外,基本就是我作为审校、作为最后责任人的能力和视角问题了。

觉得特别遗憾的地方,还要数时间紧张这一点。我们双方刚刚达成合作,第一部就交期在即,没有时间让我逐句阅读译稿了;于是在第一部的翻译过程里,我只算担当了顾问的角色。对电影比较了解的粉丝,应该更容易发现各种隐含意义,避免出现某些特定错误;由于我无法直接进行审校,在这方面可能就做得不够好。如果以后有机会,希望能弥补这三分之一的遗憾。

(我自己觉得遗憾的地方还蛮多,不过和观众在意的那些完全不重合……当然有些地方表达不准确、甚至造成硬伤这一点,以后当然是要避免的。)

4. 作为魔戒中文wiki的管理员,一定对托尔金是真爱啦,请讲讲你和魔戒的渊源~ 托尔金作品最让你喜欢的是什么?

我年纪比较小,跟许多人一样,与《魔戒》还是电影结缘。当时应该是2004年左右,我只有六岁,在家里电脑上找到了《指环王》三部曲,从此就一发不可收拾。一直到2008-2009年,才找到原著开始读:先是不知哪儿找来的chm格式电子书,文字转换得乱七八糟,应该是朱学恒的版本,这算尝了鲜;然后又买到了译林出版社早年的那一套五本,读得昏天黑地,下课抓着朋友讲《精灵宝钻》的故事,同学录赠言里全是在激情澎湃地推荐“这部绝世作品”。

上初中后,我在百度指环王贴吧找到了组织,“起名”其实就是我百度昵称“起名字真麻烦呢”的前两个字。在指环王吧的几年里,我逐渐接触了原版、译林朱学恒版还有世纪文景版《魔戒》,自己也在一步步成长,认识了许多热爱魔戒的朋友,最后一起创设了“魔戒中文wiki”这个资料库性质的站点。在建设站点过程中,我逐渐积累了一些翻译经验,把翻译变成了爱好;如今翻译也变成了我真正要走的路。是《魔戒》把我一路领到这里,我也正是在这里为《魔戒》送上了最合适的致意。

托尔金作品中最吸引我、让我最喜欢的,在于其中的一种特质:对古老事物的热爱。我是一个怀旧的人,常认为过去的事物才是更好的,也就是所谓的laudator temporis acti。如我曾经所说,“中洲”是一位老学究以对古代语言文学的热爱为源起给自己创造的世界,是一个属于抽着烟斗埋身族谱和译本、哼着奇异精灵音律、念叨古老河流和城市的诸多名号的老霍比特人的世界,这样的世界会让我共鸣、给我慰藉。或许有人会称之为逃避主义,但他带给我们的不只是一段耐人寻味的虚构历史,更是人性之于现实的另一种可能;而对我和诸多因中洲相识相知的朋友来说,则又仿佛一个共享着的、心照不宣的秘密,一种基于意趣和热爱之物的同盟。

5. 作为翻译专业的学生,对电影字幕翻译有什么自己的认识嘛?有没有指导你做翻译的理论?

其实,作为翻译专业的学生,我们首先学到的一课就是:总体而言,翻译理论不能指导翻译实践。当然,我在以往的实践中也基本持这一观点。虽然我自己做翻译时,会主动去了解相关理论,但随着了解加深我也逐渐明白,翻译理论的作用往往落在评估和分析上,真正全程控制着译者进行实践的,还是译者自己的经验。所以,我也只能不成系统地说说,翻译过程中我自己比较关注的一两个点。

我目前主要为流媒体网站做电影字幕翻译。考虑到这里的目标受众文化程度一般高于平均水平,对原文有一定的辨识能力,在翻译过程中我会常常注意安排对应语素的位置,还有译文的长度,这么做的目的是让观众听到和看到的信息流尽量同步;特别地,对音译词在句中的位置、韵文译文的长度等尤其看重。

这就引出了翻译韵文的问题。我认为,以“原声+字幕”的形式呈现翻译结果,比直接配音呈现可能还要难些。由于我特别看重信息流的同步问题,韵文形式的复现非常让我头疼。由于必须与原声共存,按我的想法译文也必须与原声有着很强的同步性,但这一点是很难达到的:整体情绪、强弱拍、音节数,在尽可能多的位置安排谐音,在这些基础上还要能适当传递原文的意思。

处理这些段落是最花时间,也是最吃力不讨好的;对灵感的要求很高,挖空心思反而效果不佳。《双塔奇兵》的片尾曲Gollum’s Song每句只有四个音,按我的要求来就极难通顺处理,最后很多地方凑来凑去,弄得半文不白,观众大多以为我在搞“古风”。

不过也有一些比较成功的尝试,基本都是偶得:比如《意外之旅》插曲中那句The pines were roaring on the height, the winds were moaning in the night,我几乎一下子想到“高山上怒林松如海,晚星下风吟尽尘埃”,几乎每个字都对上了;当时我觉得发挥有点过度,在旁边批了一句“翻的什么东西”,结果最后想来想去还是没想出更好的,就直接用了;结果一直以来都是夸夸弹幕浓度最高的片段,或许可以说明灵感的重要性。 

另外还有《史矛革之战》片尾曲的名句I see fire,我的译文破天荒地加了个音节,“(天)灾袭来”。这个发挥显然就更过度了,但我却怎么也舍不得改动,因为唱出来实在太过合适:I see fire – inside the mountain(天灾袭来,映在山脉间),二者的隐喻其实也类似,能说得过去;在此基础上,这个译文甚至还有藏字:“灾”中有火、“袭”中有龙,名为天灾,实为火龙来。这类偶得的例子还有很多,它们常常成为一段译文的基石,前后都以之为基础发散开去。

6. 不同于以往我做的院线电影,这次《指环王》重映后,观众对于翻译的反馈相当多而且认真。虽然我之前设想了一些回应的方式,实际上现在除了“感谢反馈”之外并不想说任何话,想要隐身……你一般是怎样回应观众的反馈的?你希望他们能怎样看待这次我们翻译的字幕?

说实话,我其实相当关注观众的反馈,会积极主动去了解。这次《护戒使者》上映的最初几天,我虽然忙得脚不沾地,但还是利用摸鱼的时间在微博频繁搜寻对这次翻译的差评,用小号一位一位地发送私信,希望和他们沟通,多了解几位观众心中的标准。在那几天里,只要是愿意进行沟通的观众,都和我在一定程度上达成了共识;一开始吐槽得特别厉害、不留情面的观众,后来却和我相谈甚欢、畅饮达旦,交换了对翻译的许多看法,甚至还认了亲。由此我大概也明白,最有意见的观众往往是最关心翻译的,这一点也让我们有基础去建立对话。待有效的对话建立起来了,这种打破障壁的交流就是最好的反馈。 

这次的字幕是一次尝试,也是一次应用。多年以来,《魔戒》在中译方面一直都没有一套统一的标准,像影碟、桌游卡牌、电子游戏还有各种相关书籍报刊内容里,汉化组、制作公司和出版社往往基于几种并不“规范”的旧译随心所欲地处理自己的译文。我认为相比之下,世纪文景的版本确实在译名上下了很大的工夫,把它视为一个标准化的系统去做,力求字字有根据;我们充分清楚和赞同这种做法背后的考虑,认为其效果和我们的期望一致,这才愿意在自己的翻译里推广这套译名,让一个统一的标准越来越多地出现在所有受众眼前,让更多的人意识到它们的存在。从长远来看,我相信这还是利大于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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