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系16级小张同学来信:最近在努力观察生活中的性别方言。我发现有许多语言的确和性别有一定联系。但是其中有一部分我无法判断是否为性别方言。譬如我的父亲喜欢和我说: “女孩子不要化妆,抹什么护肤品化妆品,素面朝天最好。” 我母亲则会说: “你一个人在外面上大学要记得抹护肤品,把自己打扮得好看点。” 这的确和性别有联系,但是背后还隐藏着非常明显的来自我父亲和母亲的价值判断,这样的语言,能否算作性别方言呢? 小张同学的问题很好回答:语言和思维是联系在一起的。一句话,父亲总是会说,而母亲不会说;或者反过来,母亲总是会说,而父亲不会说,这句话就是性别方言。当然,这样说并没有真正解决小张同学的问题。在问题的背后,其实是一个为什么:为什么会形成这样的性别方言?这才是语言研究的兴趣所在。显然,像小张父亲这样的话,许多做父亲的都会说;而像小张母亲这样的话,也是母亲们共同的想法。于是,这两句话就有了理论抽象的可能。我们不妨把视野再放宽一些: 1. 先来看看语音上的性别差异语言学研究发现,两性语言在音质上各有特色。在西伯利亚东北部的楚克奇语中,字母k,不同的性别或读作[k],或读作[ts];字母组合[rk],不同的性别或读作[rk],或读作[tsytstsy]。 比较不同的发音,我们每一位同学都可以轻易地下判断:读[k]、[rk]的,一定是男性;读[ts]、[tsytstsy]的,一定是女性。那么,为什么?在一次挪威方言调查中,一个女性回答为什么她用社会地位较高的音[eg](eeg,鸡蛋),而她的兄弟们都说[æg]时,她说:“一个女人要说[æg]那是不好的”。[eg]和[æg]这两个音到底有什么不同呢?为什么[æg]不适合女人说呢? 在中国的北京话中有一种“女国音”,即年轻的女性习惯将[tɕ] [tɕʰ] [ɕ] 念成 [tsi] [tsʰi] [si]。20世纪30年代赵元任、罗常培、李方桂在高本汉《中国音韵学研究》中译本的译注中指出: “北平女学生中近年有全用齿音的风气,几成一种有性别的读音了。”同学们想一想,将[tɕ] [tɕʰ] [ɕ]念成 [tsi] [tsʰi] [si],是不是和楚克奇语中将[k]读作[ts],将[rk]读作[tsytstsy]异曲同工?据调查,北京话中的“女国音”主要发生在年轻女孩中。语言学将这样念的音称为“尖音”。如果我们在拥挤的地铁或公交车上听到女生说“好挤啊”,其中的“挤”念尖音时,说话人其实并不意识到自己的发音和别人有什么不同。而无此发音习惯的女性会认为这样发音是要显得“嗲”。作家张天翼《夏夜梦》中就有这样的叙述:“他叫她注意转弯抹角的那种味儿,并且告诉她‘酒’字该咬成尖音。”而具有男孩子气的女生都不发这种音。事实上,在上海郊区方言中,也有尖音和与之相对的团音的区别。例如上海有一个地名叫“七宝”,其中的“七”就很容易念成尖音。只不过尖团音的区别在这里没有性别使用上的差异。 2.再来看看词汇上的性别差异美国语言学家R.莱科夫曾指出一些表示赞同、羡慕的形容词为女性专用(Sex-preferential),如:adorable 、charming、lovely、divine、sweet 等。例如:There's the most adorable dress on sale at Woolworth.(伍尔沃斯有件最可爱的裙子在打折。)You've made the most divine chocolate cake I have ever tasted.(你做的巧克力蛋糕是我吃过的蛋糕中最美味的。)而男性在赞美的时候则喜欢说great、terrific、cool、neat等。同学们也可以体会一下,这两组赞美之辞有什么不同? 英语中一些过于粗鲁的词语,是女性忌用的。诸如God damn you!Damn it!Holy smoke! darn、hell、Son of a bitch等,还有那些四个字母组成的词。如果一位男性职员使用Goodness me! Goodness gracious! Good heavens!来表达惊叹,同事们会认为他在故意模仿他夫人讲话。莱科夫指出,当琼斯夫人发现她丈夫把花生酱错放在冰箱内时,会这样责怪他:Oh dear, you've put the peanut butter inthe refrigerator again.如果是琼斯夫人把花生酱错放在冰箱内,琼斯先生会说:Shit, you've put the peanut butter in the refrigerator again.莱科夫认为,绝大多数美国中产阶级认为丈夫这句话出自男人之口是可以理解的,但如果出自小姐或夫人之口是不合适的。 以上这些性别语言的特点,和小张同学父母对她的不同的叮嘱,有什么相通之处呢?父亲说:“女孩子不要化妆,抹什么护肤品化妆品,素面朝天最好。”这是典型的男性思维,其特征是欣赏直白率真。母亲说:“你一个人在外面上大学要记得抹护肤品,把自己打扮得好看点。”这是典型的女性思维,其特征是欣赏优雅美好。父亲说的“素面朝天最好”,潜台词是自己感觉好就好;母亲说的“把自己打扮得好看点”,潜台词是给别人留下好印象。挪威方言调查中那位女性说“一个女人要说[æg]那是不好的”,正是注重优雅的表现。我们从中可以读出她的心理逻辑——十分在意他人的看法。 语言与文化课上讨论性别方言时,一位女同学说:女性更注重自己说话带给别人的印象,这点只是我个人的感受,可能会有人有不同的看法。每个东北人都认为自己说的是标准的普通话,作为一个黑龙江人,在我没有上大学前也认为自己说的是十分标准的普通话。一直到上了大学后,我才发现东北话和普通话还是有一定的差距的,尽管黑龙江的东北话色彩已经很淡,而且与家乡的其他人相比我说话甚至不像一个东北人。但是我还是会十分注意自己的说话方式,害怕被其他人听出我有口音。在体育课上老师说东北人说话就是好玩,大家可能都感觉没什么,但是我却会觉得有一点尴尬,会问同学我刚刚说的话有东北口音吗?而我的一个男性高中同学也在上海上大学,他却丝毫不在意别人说他说话有口音。尽管他在课上回答问题时说东北话惹得大家哈哈大笑,他也并没有要试着说普通话的想法。我认为这可能是由于女性更加注重别人对自己的评价所导致的。 这位女同学的话让我忽然想到林语堂先生说汉语是一种女性的语言,他说的正是汉语思维和女性思维的相通之处——中文是一种重视相互关系的语言,就像女性更重视周围的目光,于是两者都努力和环境融为一体—— 中文让自己更好听,女性让自己更好看。